那女子闻言,侧首对肩上毛团子动了动唇,那毛团竖起一条蓬松大尾巴,摇摆两下,竟是只与狸猫体型相仿的小兽。
“子纪,不要胡闹。”同行的高颐年方弱冠,是他们中年纪最长的,收敛了一些跳脱的少年脾性,含笑劝止道。
“你刚娶了新妇,原先的胆子就被狗叼去了?不过是喝杯酒,有何不可。”子纪抬起下巴点向身旁少年,戏谑道:“七郎,你说是不是?”
被子纪不由分说拽出来看热闹的少年原本并不情愿,此时也不发一声。子纪怕他不耐,哄道:“此处距离汴京尚远,难得没了拘束。你……”话说到一半,却见少年直勾勾盯着那女子背影看,失了魂一般。
子纪悄然用手肘顶了顶高颐,两人俱惊讶不已。
这时只听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问:“酒呢?”
那女子也已转过身来,几人视线与她对上,包括子纪在内,不由自主地也敛去了轻薄之色。并非她长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好容貌,教人心驰荡漾。他们都不是寻常出身,早已见识过这凡俗世间最极致的富贵繁华、国色天香。眼前的女子看上去约莫双十年华,面容皎白,眉目深刻,直鼻薄唇,有种刀锋般的明艳凌厉……叫人不敢长久直视,反倒忘却了美与不美。
他们有些能够领会为何马夫面对这样一个前来讨水的行人会拿不准主意,为何侍卫戒备着却未曾贸然近前。
她不似寻常妇人,也不似闺中少女,不似他们短短这一生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像一把利刃,无需出鞘,人们不由自主地趋近,去揣度它的寒光,却又畏惧被锋芒所伤。
“不是说要斟酒来?”女子轻拍手中草屑。
子纪福灵心至,脱口道:“七郎,让你斟酒来,你还不去?”
被称作“七郎”的少年微微一怔,竟当真无比乖顺地回了驿馆,亲手端了杯酒,面红耳热送至那女子跟前。
那女子接过酒杯,伸手时一侧衣袖略略掀起,露出腕上斑驳的旧伤。她并不加以掩饰,朝他微微一笑,眼中也无半点生疏矜持,浑似多年故友重逢。
少年心中一震,喉头轻颤,却不知该说什么,定定看她将酒杯送至肩旁,喂给了那毛团子。
近看那毛团子原来是只罕见的紫貂,只见它低头嗅了嗅那酒,便顺着女子哺喂的手势将酒徐徐饮入腹中,喝光了酒之后还咂了咂嘴,轻摆尾尖,很是满足的模样。少年见它伶俐,鬼使神差伸出手轻抚它蓬松的尾巴,还未触及,那紫貂骤然闪避,龇牙弓身,摆出了狰狞的戒备姿态。
“神了!”子纪由衷喟叹了一声。
及至几人重回驿站饮茶,子纪仍在调侃不休:“我当你为何不喜枢密使方典家的千金,也瞧不上郑太傅那娇滴滴的孙女,汴京万紫千红都难入你法眼。七郎啊七郎,原来你喜欢的竟是这样……这样要命的,当真看不出来!”
高颐事后回过神来,思及那女子形貌,以及她全无半点柔婉恭顺的神色,沉思道:“依我看,那姑娘多半不是中原人氏,从头到脚都古怪得很……”
“管她是番族还是蛮子,只要是大活人,若七郎真心想要,又岂有得不到之理。不过,人都走远了,说这些还有何用。”子纪端起茶抿了一口,笑嘻嘻地问:“七郎,你若有心,方才为何不留住她?”
他原是开玩笑罢了。七郎身份贵重,惯来眼高于顶,清心寡欲。以他的出身容貌,只有京中少女痴缠于他,他从不假以辞色。坊间偶有流言,说他恐怕喜好男色。若不是他们自幼一块长大,对他知之甚深,多半也要信了。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他年纪尚小,过去未曾开窍罢了。如今因缘际会得见佳人,照样还不是被勾了魂一般。
“她说走就走了,我能如何?”少年瓮声说道,话里话外透着懊恼。
难得见他这番模样,连他表兄高颐都笑了起来,“小七,你莫非还当真了。”
“把人留在眼前,再想怎么办也不迟!”子纪一边怂恿着,却又忍俊不禁:“你就不怕那样的佳人将你嚼得骨头都不剩……”
话还未及说完,七郎忽而起身,他们还不及反应,他已出门,纵马追了出去。
驿外唯有一条笔直官道,他明明瞧着她朝汴京方向去了,不过隔了一盏茶的工夫,以他骑马的脚程,半个时辰之内断无追不上之理。可他一路疾奔,沿途未敢错过任何一个身影,直至日暮,佳人杳杳,眼前空余秋草黄沙。
追上来的高颐和子纪在天黑之前好说歹说劝服了他暂且投宿于最近的官驿平秋坊。
子纪已被高颐训斥了一轮,心中也有些后怕,用晚饭时仍不忘劝慰着沉着脸不肯动箸的少年:“你且歇下,说不定我们赶在了她前头,明日路上就碰见了。”
纵是如此他们仍不放心,陪他饮酒闲聊到夜深方各自回房。他分明听到子纪在走道外对高颐嘀咕了一句:“这个小七,不开窍则已,一开窍就跟魔怔了似的。”
他可不是入了魔。
平秋坊是他们返京前最后一个大型官驿,得知他们入住,早已将上房腾出备好。这几日赶路劳顿,满身风尘,周身困倦不堪,可周遭一静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形眉眼,她接过酒杯时的会心一笑,她绾得并不高明的头发,她指间长年握剑的薄茧、臂腕上的伤……念念不忘,颠来倒去,连带她肩上那只刁钻的小畜生都变得莫名地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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