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偏头问,“邱大人,前段时日朕已将去年底多缴的赋税钱粮返还回来,怎的百姓还是这幅面黄肌瘦样子?”
邱时进早料想到周帝可能会问及此,但真的听到后还是心中一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周帝确实在一月前将钱粮都运了过来,但被他扣下三分之一,再经由手下层层把关克扣,最后到了百姓手里的不过剩二成而已,且到现在也还没有全部发放完毕。
宁安官员冗杂,虚位不少,从邱时进往下数到真的与百姓接触的官员,足有十级不止,层层审批核对,办事拖沓可想而知。
但对着天子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邱时进抹了把汗,把原先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宁安人多地少,住户分散,钱粮发放一事卓有难度,且近日新生婴儿极多,父母多惯爱子女,将嘴中口粮省下来只为求新儿活命,自己不舍多吃一粒谷子,这才像如今这般。身为父母官,臣自觉心中有愧,却又无能为力,实在良心不安。”
说完,他面色凄苦,竟还装腔作势要跪下来,哀戚道,“臣办事不力,求情陛下责罚!”
见邱时进如此模样,周帝心中稍有动容,但舌尖上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就被一道高声扼止。
“你确实该死的,还应抽筋剥骨,曝晒街边,任由野狗啃食!身为知府,心中无半点为民之心,虚与委蛇,弄得整个衙门上行下效,百姓苦不堪言,好意思讲自己为父母官?你不知羞耻,良心何在!满嘴谎言之人,变脸之快如同三岁小儿,你是官员还是戏子?为官这些年你惹下孽债种种,手上鲜血淋漓,夜半之时就不会觉着痛心害怕吗?!”
薛延立于街边,以手握住面前阻挡官兵的刀刃,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邱时进面如土色。
周遭人俱都震惊瞧着他,不敢相信竟有人真的敢当街怒拦帝王仪仗,在几乎被官兵封场的街道痛斥四品大员。
这无异于送死。
薛延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不怕。没有步步为营,没有费尽心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就是那样一腔奋勇冲上去了。薛延明白,这许是他唯一一次能够与邱时进对抗的机会,容不得他有一丝的怯懦顾虑。
周帝眯起眼,歪了身子看过去。
邱时进后背寒毛直竖,当即厉声道,“放肆!哪来的疯子惊扰圣驾,给我押下去!”
周帝身侧的亲卫将手按在刀把上,本想上前,被周帝抬手制止,“等等看。”
这时,邱时进手下的捕快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擒住薛延肩膀,想要将他带离。
薛延手掌被割伤,红殷殷的血串儿从指间滑落滴在地上,他不觉着疼,用手肘狠狠击退右侧捕快,挣扎着上前一步道,“邱时进,圣上面前不得妄言,若我不是疯子,你便就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
“你!”邱时进睁圆双目,嘴里喃喃念叨着,“疯了疯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周帝躬身道,“陛下,此人为宁安某成衣店掌柜,只近日妻子重伤,家业破落,他一时忍受不住,伤了脑子,现在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让此人闯入仪仗中是臣的失职,臣立刻派人羁押!”
周帝意味深长看着他,淡淡问,“你们认识?若不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邱时进一时失语,正当此时,薛延脱离身侧捕快钳制,往前几步跪倒在周帝面前,一字一句道,“宁安知府邱时进在位期间胡作非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实为一大祸患,奈何其权势滔天,又与宋家结为亲盟,无人敢违逆。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已久,前路茫茫几无希望,幸得陛下出巡,草民斗胆直谏,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街边一片哗然,邱时进不知是气还是怕,两股战战抖若筛糠,“放肆”二字出口时尖利如同阉人,但最后一字还是被齐齐高声呼喝的百姓倾盖过去。
当有了第一个肯站出来的人,原本的恐惧便渐渐被愤怒所取替,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不出几个喘息的功夫,街边便就站起了一片人,均以手指着邱时进,愤慨控诉,更有甚者则声泪俱下,一时间嘈杂声直冲云霄。
场面转变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周帝惊愕一瞬,随即缓缓看向邱时进,拧眉问,“邱大人,这你怎么解释?难不成,这些全都是疯子?”
邱时进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百姓,他们现在一个个如同被激怒的猛兽,神情凶狠似要上前将他剥皮吞骨。而罪魁祸首薛延伏在一边,手下土地几要被鲜血染红,额上青筋崩出,双目紧闭着。
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帝冷静看着他,两手负于身后,在等一个答复。
邱时进脑中一片混乱,他来不及细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百姓读书少,智少,多为愚人,善受鼓动,您是知晓的!他们就是被人教唆了,被人利用了,这才齐齐出来做这些疯事。臣在位十三年,一直勤勤恳恳,未做过那等腌臜之事,请陛下明察!”
周帝颔首,又望向薛延,问,“你可有话要说?”
薛延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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