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先生便笑了笑道:“上元佳节,花灯如昼。荀自是要去大人府上叨扰一番了。”
王襄亦笑了起来,道:“老夫那里尚有半坛陈年花雕。恰可与先生共饮。”
田先生此时大事已定,心下轻松,闻言便大笑起来。王襄亦是心qíng颇佳,他二人一面说笑着,一面便并肩走了出去。
傅珺安静地跟在几人身后出了地窑,转出土屋,一同来到了小院的门口,两驾不起眼的马车正等在此处。
此时已是huáng昏将近。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北风卷地。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着地面。傅珺举眸望去,却见西边的天空jiāo织着厚厚的云朵,斜阳穿云而出,像是一面透光的绡纱,投在人的身上时已经没有了热度,唯余淡淡的白亮,徒叫人觉出一种怅然来。
王襄依旧带着许娘子与傅珺上了一驾车,田先生坐了另一驾车。那阿渊依旧扮作车夫与傅珺他们同行,方脸侍卫则扮作了田先生的车夫。两驾车一前一后循原路往回驶去。
不知是不是天色向晚的缘故。这片城中村显得愈发肃杀,四下无一丝人声,连狗吠声亦不闻,寂然得如同一片坟茔。带着叫人悚然的气息。
此际,两驾马车缓缓经过,蹄声得得、车轮辘辘。似一剪划痕,一路裁开这片死寂。却又将更多的死寂留在了身后。
直到离开了这一大片迷宫般的建筑群,周围才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孩子的哭闹声、锅碗相撞声。还有煮水烧汤的饭菜味道,皆随风透入耳鼓与鼻端,让人心下为之一松。虽这一丝活气微弱到了破碎零落的程度,然那种叫人不安的寂然,却终是被打消了许多。
因有阿渊在前赶车,傅珺自是不能说话的。王襄与许娘子亦不愿多言。这一天过得可谓紧张刺激,此刻三个人都没了开口的兴致,皆各自想着心事。
便在此时,前头忽然传来了阿渊的声音,只听他低低地道:“大人,好象有尾巴。”
王襄闻言身子便是一震,俯身凑过去沉声问道:“可看真切了?”
阿渊没再说话,车厢之外唯闻马蹄声响,在这片棚户区里显得特别突兀。傅珺抬眼看了看车窗,觉得似是阿渊的影子晃动了几下,随后便是他压低了的声音道:“确实有人跟着我们。”
王襄的面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问道:“前头的车知道了么?”田先生的马车便走在前面。
回答王襄的依旧是阿渊压低了的声音:“暗号已递。”
“依计而行。”王襄简短地道。
“是”阿渊利落地答道,随后不再说话,而是将手中的鞭子“啪”地甩了一响。那马蹄声立时便急了许多,傅珺觉得车速明显变快了,车厢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王襄此时已是满面沉肃,眸中还有几分隐约的忧色,那染了几根银丝的眉毛亦深深地蹙了起来,在眉心间合成了一个“川”字。
他沉默地坐回原处,转头看了看傅珺,想要开口安慰她几句,然而转念一想,却又闭上了口。
终究有阿渊在前,王襄不得不有所避忌。他只得看着傅珺安慰地笑了笑。傅珺便亦弯了双眸,回了王襄一笑,神qíng镇定、端然自若。
王襄见了,自是又在心里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家外孙女实在很出色,聪明机警、沉着镇静,不愧为王氏家族的后代。
此时马车已经驶出了棚户区,来到了街市之中,车厢外的人声亦渐呈鼎沸之势,时而便有笑语划过耳边,更有那小商小贩的叫卖之声,嘈嘈切切落入耳畔。
到得此处,他们的车速虽仍不慢,却又比方才缓了一些,想是人多车多,行路不便吧。
可是,车速虽有所放缓,那车厢却摇晃得比方才还要厉害,这上下左右的一通颠簸,便让傅珺渐渐有了一点晕眩的感觉。
前世的她平衡神经极好,开车走盘山公路完全不会有感觉。可是,这一世的傅四姑娘显然身娇体弱了些,马车走得略疾、路绕得略多、车厢晃动的幅度略大,她便有些受不住了。而随着晃动越来越明显,那种头晕、恶心的感觉也越发地qiáng烈起来。
许娘子担忧地看了傅珺一眼。
此刻的傅珺,双眉紧蹙、唇角抿得极紧。许娘子这些年常与她相伴,一见这神qíng便知道,傅珺此刻定是很不舒服。
许娘子见了,不由心下微疼,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傅珺的小手。入手处只觉掌心湿腻腻的,尽是汗渍。再看傅珺的小脸儿,虽有一层huáng粉遮着,那种憔悴疲累的感觉还是从粉底下透了出来。
许娘子心中便生出几分怜意来。她想了一想,便掀开车厢下的盖板,取了些茶水出来,将帕子濡湿了一角,想要往傅珺的额上擦拭一番。
傅珺瞥眼瞧见了,忙抬手止住了许娘子的动作,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傅珺的脸上还带着“妆”呢,若被这湿帕子一抹,将“妆容”抹花了,阿渊瞧着能不起疑?
第183章
许娘子略一转念,便即明白了傅珺的意思,亦知傅珺所虑甚是。她只得无奈地放下帕子,将傅珺的手握得紧了一些,心中却不免焦急,只盼着能快些甩开后头跟着的尾巴,早些回府。
傅珺此时已经闭上了双眼,根本不敢去看晃动的车厢与车窗外掠过的光线。
这是她两世里第一次晕车,这种眩晕到想吐的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妙。
傅珺双眸紧阖,极力地忍耐着,跟这越来越重的眩晕感做着抗争。无奈越是如此,那身体的感觉便越是qiáng烈,一阵阵烦恶之感顶到胸口,让她极为不适。她很怀疑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若是真吐了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就在傅珺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时,马车忽地停了下来。随后车门打开,昏huáng的暮色一下子涌入了车厢,北风萧瑟,鼓动着傅珺身上的披风。她睁开眼,却见阿渊正站在车门前。
那一刻,傅珺觉得堵在车门口的黑脸小厮,从未如此刻这般可爱过。虽然猎猎北风让她冷得打抖,可新鲜的空气却让那一直箍在额头绷得紧紧的弦却松了下来,连同那顶在胸口的烦恶之感,也随即放松了许多。
然而,还未待傅珺多舒两口气,阿渊已经不由分说探身进入车中,低低地道了声“得罪”,便一手一个将王襄与许娘子一把拽下马车,旋即飞快地关好车门跃上车辕,“驾”地一声吆喝,便将车又驶了出去。
王襄与许娘子尽皆愣在了原处。完全不曾反应过来。直到马车驶出去丈许远,许娘子方才惊呼了一声:“姑……”
她只叫了出了一个字。便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不敢再喊。傅珺的身份绝不能透露。可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那阿渊这是要将姑娘带往哪里?
许娘子怔立在当地,有种做梦的感觉。她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姑娘竟被阿渊带走了?此刻的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耳畔嗡嗡作响,后背却已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王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过了好一会方才面色煞白地急急往前赶了两步,高声唤道:“停车!”
他只唤了一声,扮作车夫的方脸侍卫便一个箭步从旁边的巷弄里蹿了出来。拦在王襄身前急声道:“大人万勿高声。请快随属下来。”说罢便扶住了王襄的一只胳膊。
王襄挣了几下未能挣开,面色已是由白转青,厉色道:“快放开我,快去追那辆车。”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再也没想到,不过一错眼间,外孙女便已不在身边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竟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此刻他的心里慌得厉害。就算发现棋考藏信之事时,他都没有过如此心慌的感觉,那种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感觉。几yù令他站立不稳,扶着方脸侍卫的手踉跄了两步,险险便摔倒在地。
方脸侍卫急声道:“大人小心。请速速走避。”说着不顾王襄的抗拒,半扶半拖地便将他拉进了旁边的巷弄中。又对怔怔站在一旁的许娘道:“车已行远,追不上了。先生也请速速走避。”
许娘子举目望去,却见眼前是jiāo错纵横的几条巷弄。行人如织、车马往复,傅珺所乘的马车却早已隐没在了这热闹的上元街景中。再没了踪影。
许娘子脚下一软,人便朝下倒去。幸得那方脸侍卫身手了得。一安置好王襄便又及时赶到了许娘子处,扶起了她,将她也拉进了巷弄中。
其实,傅珺所乘的马车并未行得太远,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中。
只是,这条小巷是什么巷子,马车此刻又处在城市的哪个位置,傅珺却是一无所知。
来到姑苏近四年,她先是三年守孝,后又因了要守宋夫人的规矩,便一直便没出过府,对于姑苏城中的大街小巷,她自是全无头绪。
她只知道,方才马车停下时阿渊打开车门,冷风拂面而来,新鲜的空气让她觉得好受了一些。可是,不过一转眼间,王襄与许娘子便都不见了,只剩下她重又被关进了车厢里,继续上路,也继续被颠得七荤八素。
一时之间,傅珺倒没旁的感觉,只觉得匪夷所思。
她记得她明明是跟着王襄与许娘子坐在车上的,谁想这车门开了一下,又关了一下,她就只剩一个人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过了好一会,傅珺那已经被颠成了糊状的大脑,才理出了一条脉络。
方才马车所停之处,必定是早就定下的换车地点。在王襄他们制定的预案里曾做出计划,若路上遇人跟踪,车马便会循着某几条岔路而行,再于某处换乘车辆。在换乘地点已经备了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足够迷惑跟踪者了。
至于阿渊的举动,傅珺理解为:因换车时间极短,于是阿渊便以最快的速度,将最重要的人物——王襄,以及次重要的人物——许娘子,一并拉出车外,转移到更为安全的车辆里。
至于剩下的“小厮”,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为节省时间便先放着不管,容后再说。
想到此节,傅珺不由有点哭笑不得。
王襄他们着力表现出对她这个“喑人小厮”的忽视,看来是成功地迷惑了阿渊。可是在遇到危险时,此举的反效果便显现了出来。阿渊根本不用权衡,轻易地便做出了取舍。
傅珺的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来。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此时,马车走得比方才又快了,车厢亦从左右摇晃变成了上下颠倒,且这颠倒的幅度大有越来越剧之势。
傅珺觉着,只要不左右来回地摇晃,胸口的那股烦恶之感便轻了一些,这种程度的颠簸也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到得此刻,傅珺索xing也不多想了。总归已经被阿渊带着走了,看其身手想必会些功夫,跟着他跑路还是有一点安全保证的。便退一万步说,真到了危急时刻,傅珺不介意为了保命而挑明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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