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前警察,傅珺此刻的表现岂止是糟糕,简直是惨不忍睹。若是与搭档出任务,她现在的举动很可能会将同伴陷于危险之中。
也难怪阿渊丢下她不管了。傅珺有些自嘲地想。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连走路都成问题,更遑论回府。阿渊拖着她这么个累赘,想走也走不了多远。
傅珺闭目掩耳,一面唾弃着自己的懦弱,一面却又觉得身心俱疲。
她叹了口气,想,便这样待在这里吧。待到灯会结束,人群散去,想必那个时候,她也会有勇气自己走回去。当然,阿渊也很可能会叫王襄来寻她,如果那样就最好了,她正好可以省点力气。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努力压制着一阵阵涌上来的不适。蓦地鼻尖微微一凉,随后,一股浓浓的薄荷香气送入了鼻端,让她整个人为之一醒。
傅珺缓缓张开眼睛,却见在自己的鼻子前面,有一只gān净的白纸包,那清凉的薄荷味道便是从这纸包里传出来的。
她不由放下堵住耳朵的双手,接过纸包,又抬眼向上看去。入目之处,正是阿渊那张黑得已经不能再黑的黑脸。
“你怎地弱成这样,跟个女人似的。”阿渊冷声道。如果声音也有颜色的话,想必他此刻吐出的每个字都是黑色的,不只黑,还冷得像冰。
第186章
傅珺站起身来,垂下头去,阿渊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依旧是冷如黑冰,一块块砸在她的脑壳上:“快吃了它,止吐。”
傅珺依言打开纸包,却见雪白的软纸里躺着几粒透明的糖果,huáng如琥珀,苍若翠玉。她拈起一颗深绿的糖果放进口中,一线极锐的凉意滑入喉头,再探进胸口,宛剔透的冰箭,刺破了那堵在胸口的不适,让她忍不住长舒了口气。
看着一脸舒慡模样的huáng脸小子,阿渊那隐在黑斑后的长眉又蹙了起来。
这家伙就这么拣起糖来就吃,根本没管那手上的灰,也不知道擦一擦。阿渊的眸中不由露出几分嫌恶来,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傅珺的距离。
傅珺却真觉着好多了。黑脸阿渊的冷声冷语,还有口中薄荷糖的凉意,一点一点浇熄了她心头的烦恶,连同那已经退去的意志,亦在这冰冷之中悄然回到了原处。
她侧首望向旁边的灯火,暮色尚浓,夜幕将至,一街的绚丽,一街的欢喜。他们所处的位置,便在一株老槐树下的yīn影处,这幽静的一隅,与那满街的热闹便像是两个世界。
傅珺又抬眸去看阿渊。
阿渊却在看着眼前的槐树。暮色隐去了他面上的黑斑,唯有双眸亮如寒星。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了。
如果说第一次的救命之恩,尚带着几分偶然的色彩。那么这一次。傅珺可以确定,阿渊不曾抛下她不顾的举动,还有那小小的一包薄荷糖,拯救的不只是她的人,也包括了她那颗濒临崩溃的心。
傅珺望着他,心头忽然便是一暖。
十四、五的少年郎,昳丽得宛若一副画,冰雪般的气韵,白桦般的身姿,皎皎朗朗如山间明月。在满天满地的花雨与灯火间。在浩渺的星空下,那样的一种俊丽,竟叫傅珺有片刻的自惭形秽。
她第一次觉得,阿渊很好看。不是那种五官俊秀的好看。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气韵上的夺人。若没有脸上的那块黑斑。阿渊实在应该是顶顶秀丽的人物。而那“少主”二字。想来亦只有这般神清骨秀的少年,方能当得起。
傅珺望着阿渊出神,阿渊的目光却始终锁在那棵高大的槐树上。两个人相对而立。却静默良久而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渊突然便开了口:“你也不喜欢上元节么?”
傅珺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却见他依旧凝目前方,视线并不曾与她相接。
她垂下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注意到阿渊说的是“也”,难道说,他也不喜欢这个节日?
只听阿渊清泠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我也不喜欢上元节。我娘亲,便是在这一天去的。”
傅珺猛地抬起头,微带讶然地看着他。
阿渊却没看她,依旧望着那株槐树出着神。
夜色菲薄,满街的灯火洗去了深冬日暮的萧瑟,带着令人愉悦的温暖与快意,一波波涌到人眼前来。
然而,这温暖却并非每个人都能体会的,那一份属于节日的欢愉,对某些人而言,却代表着疼痛与悲伤,代表着不堪回顾的过往。
傅珺心中的讶然渐淡,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莫名的安然。原来,阿渊也有着与她相似的经历。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对上元佳节有着与她同样的qíng感。甚至,他的qíng感比她更甚。
那一刻,傅珺蓦地觉得心底一松。
那长久以来一直盘踞在灵魂深处的内疚、自责、痛悔与哀凉,便在这黑面少年的简短两句话里,化为了乌有。
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即便无法安慰到眼前的小小少年,与他同叹一声亦是好的。
然而,此刻的她不能说话,甚至连叹息一声亦不能。
她是喑人小厮,这是王襄为她设定的角色。而阿渊,据傅珺观察,却是个极其敏锐细心之人。她的任何一点疏漏,都有可能露了行迹,令王襄的苦心安排落了空。她是连与阿渊的对视都要尽力避免的,更遑论开声叹气了。
思及此,傅珺一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可能还真是跟上元节有仇。自从穿到这里后,除去守孝的那三年不谈,她唯二的两次来到上元节灯会现场,却皆处在不能说话的状态。四年前是因为被人下了药,而四年之后,却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
傅珺暗自苦笑了一下。
她这是跟上元节杠上的节奏啊。
可是,此时qíng景,她虽然不能说话,却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否则却又是不合常理了。
思忖片刻后,傅珺便伸了一只手,扯住了阿渊的半幅衣袖,轻轻摇了几下。虽口不能言,此举的安慰之意却是一点一点渗了出来。
因不敢长时间与阿渊对视,做这些事时,傅珺依旧微微垂着头。于是,从阿渊的角度看去,只见喑人小厮连看也不敢看他,只能悄悄地晃一晃他的衣袖,以示安慰。
阿渊微愣了片刻,心下却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娘亲的离逝,是他心中最大的隐痛,他从未跟人提及。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向个陌生人,还是个低贱的小厮说了起来。
话说出口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想,大约是因为这小厮是天生的喑人,又对这满街的热闹有着极qiáng烈的抗拒之意,才会让他生出了莫名的亲切感。
在为自己找到这个理由后,阿渊很快便释然了。
他垂眸看了看喑人小厮,见对方微低着头,只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对着他,似是怕得不敢看他。而一只又灰又huáng的手却又攀在他的衣袖上,左右摇晃着。
阿渊的两道长眉便又蹙了起来,很想当即抽出衣袖,或是叫对方松开他。这脏污的黑手他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去。
可是,当他张开口时,那冲口而出的话语却只有两个字:“跟上。”
此语一出,阿渊自己便先愣了一愣,过得一刻方转过身形,举步往前走去。
傅珺没有注意到阿渊瞬间的停顿。她自然地松开了阿渊的衣袖,胡乱将薄荷糖包裹了几裹,揣进怀中,便跟在阿渊的身后,再度踏进了那片人与灯jiāo织而出的绚丽世界里。
第187章
阿渊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首看了一眼。却见那喑人小厮躬肩缩背,整个人都裹在黑色的披风里,一副萎萎缩缩的模样。
昏huáng的暮色合着一街的灯火铺了满天满地,这小厮便像是一粒微末的尘埃,被这整个人世的热闹给淹没了。
阿渊微撇了撇嘴,倒有几分自嘲。方才他真是失心疯了,才对这小厮说了那些话。若非这小厮是天生的喑人,此刻他都有杀人灭口的想法了。
心中虽是如此想着,阿渊的脚步却终是放得慢了一些,以让那小厮能跟得上。
傅珺自是不知道,她的这条小命儿便在这位“少主”大人的一念之间,由死而生,转了个回来。
她现在已经好了太多了。虽然仍有些心理上的不适,却比方才的反应要淡了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疾步行走的间隙,傅珺甚至还能偶尔欣赏一番眼前的街景,便如同前世在旅游景点走马观花一般。
大约是心态较为放松的缘故,这段路程比傅珺想象中要短一些,只用了十分钟左右便走完了。
当他们将那一街的灯火远远甩在了身后时,傅珺才蓦地发觉,此刻的时间居然还不算太晚。西边的天空尚余着最后的一线残阳,微晕的绯色与浓重的紫色布满天际,一粒明亮的星子,在云朵之间兀自璀璨发光。
也许是阿渊的撤离路线设计合理,也许是他对时间的把握十分到位。总之。傅珺与阿渊这黑huáng小厮二人组回府的时间,居然与王襄他们一行恰好合上了。
当傅珺在离府不远的小巷里,被王襄拉上马车时,她很有种掉队士兵追上大部队的感觉,心里团着一汪说不出的qíng绪。可惜囿于车夫阿渊的存在,她依旧是开不了口,便只能神qíng激动地看着王襄。
车门一关上,许娘子便将傅珺搂在了怀里,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将她揽得极紧。那满脸的心有余悸。瞧在傅珺眼中,便有些暖暖软软的感觉漫上了心头。
王襄那一直高悬着的心,此刻也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知道阿渊人很机警,又有武功。傅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可那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外孙女。就这么被人带走了。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总算此行有惊无险,王襄大松了口气之余,却又对傅珺大感愧疚。只想着往后无论外孙女提什么要求,他一定全都应下来,半点都不拦着。
傅珺此时也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她想的倒不是方才有多危险,而是觉得,阿渊这时间卡得实在是好。看看外面的天色,此刻府中应尚未至饭时,她回去之后也能衔接得上,不至令人察觉那小佛堂里的傅四姑娘,实乃西贝货一只。
马车很快便在府邸侧门停了下来。
下车之后,王襄只与田先生略略jiāo待了两句,便带着傅珺直奔小佛堂。
此刻,涉江方遣了小丫头领了晚饭回来,那朱漆食盒尚未接稳,便听见有小丫头见礼的声音道:“给老太爷请安。”
涉江忙将食盒jiāo予小丫头提着,自带了青蔓等几人一并迎了出来,恰好看见王襄带着许娘子并一个小厮,跨进了小佛堂的院门。
“见过老太爷。”涉江等几人齐声见礼道。
王襄摆了摆手,道:“在外候着,我去看看四丫头。”
涉江等人忙躬身将王襄迎了进去,一旁的青蔓喜孜孜地轻声道:“老太爷多疼我们姑娘啊,办完了事儿回来也要先瞧瞧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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