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金钗,正是她当年扔在南楼瓦子巷的那一枚。
傅珺立刻点头道:“侄女自是认得的。这是四年前上元节的晚上,侄女亲手扔出去的那枚金钗。”
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了傅珺的回答,王襄还是有些心惊ròu跳。他忍不住便追问了一句:“四丫头,你可看仔细了,这钗子确实是你的么?”
傅珺便将那布巾双手捧了起来,盯着金钗细细辨认了一番,随后肯定地道:“回外祖父的话,这正是孙女丢的那枚钗子。那钗子上的金绞丝一共扭了十二转,唯钗头的雀首那里只扭了十一转,还有那钗尾处镌了个‘傅’字,孙女皆记得的,错不了。”
这金钗是四年前为着中秋节才制下的,是从平南侯府公中走的账,府里的姑娘们人手一支。傅珺当年布下疑阵时,扔出去的首饰不是胡乱选的,而是专门寻了有表记或有记号、事后便于查找、同时又不会涉及自己隐私的首饰。
见傅珺说得十分详细,王襄便走了过来,与唐寂一同对着光细细看那钗子,唐寂还伸手点着那金绞丝的转数。
看着唐寂的手指便落在钗子上,傅珺险一险便出言阻止。这种证物怎可以手指触碰?会留下指纹的。
好在她及时反应了过来,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一时间倒有些失笑。大汉朝哪来的指纹鉴定?她真是魔怔了。
唐寂数过之后,见那金绞丝的转数果与傅珺所言一致,不由大为叹服,望着傅珺叹道:“早知道四丫头记xing超绝,却未想连这些都记得如此清楚,还真是……”
话说至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抚着短须点头不语。
王襄此时的心qíng却是有些复杂的。
傅珺如此聪明,他身为长辈自是欢喜。可是,这钗子既已认定是傅珺当年扔的,则后续之事便又免不了扯到外孙女头上来,更兼还有圣上口谕,他就是想帮傅珺推也是推不掉的。思及此,他心里的那点高兴早没了,剩下的全是担心。
唐寂看了看王襄,见对方一脸的沉郁,自是知晓他的心事,便咳了一声,将钗子包好放回桌上,又看向傅珺温声道:“四丫头,你再仔细想一想,当年你这钗子扔掉后,可看见有人拾过?”
傅珺略想了想便摇头道:“侄女没见着有人拾。”
当时她在梯子上只看见有人拿着珠花来跟大小眼男人说话,并未见着金钗。
唐寂也知道这问题是白问。以傅珺这样的记xing,绝不可能看到了还会忘。
唐寂便点了点头道:“我想着也是如此。只是,这样一来,究竟谁捡了你的钗子,却又是难说了。”说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话头,怔怔地看着书房中的某一处,陷入了沉思之中。
傅珺知道他定是还有话说,便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唐寂。
果然,只见唐寂略作沉吟后,便又续道:“据我们推测,这捡钗子的人有三种可能。第一便是那个拾到珠花之人。很可能当时他将金钗与珠花一并寻了出来,只是见这钗子值钱便生了贪心,偷偷藏了起来,只拿了珠花给那大小眼男人看,用以jiāo差。”
王襄抚须点了点头,道:“此言甚是。”
唐寂便又道:“这第二种可能,便是那个逃走的钱宝。据你回忆,等你躲好后再往巷口看时,那钱宝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他跑得匆忙,而选取的方向恰好又是你扔钗子的那条巷子,偶尔看到了地上的金钗,于是便捡了起来。因那晚月色不明,光线亦不好,那珠花大约便没被他看见。而后来的大小眼男人那一伙人一路搜寻得仔细,却是将珠花寻着了。”
他的这番分析可谓十分详细,逻辑上也说得通,傅珺忍不住点头道:“唐伯伯所言真是鞭辟入里。”又追问道:“那第三种可能呢?”
唐寂道:“第三种可能,便是那钗子被路过之人拾去了。”说至此他便锁住了眉头。
若是第三种可能,则案qíng又多了许多偶然xing,只怕查起来会更难。
第197章(20月票加更)
王襄捻着胡须想了想,又看了傅珺一眼,方咳了一声道:“我却觉着,这第三种可能可以不必考虑。”
“哦,先生何出此言?”唐寂问道。
王襄便道:“还请唐大人细想,这钗子是如何被我们发现的。若是路人拣到了钗子,其结果不外乎出手变卖或赠予他人。而无论是变卖或赠人,都不致像那无名……男人一般,将钗子藏在那种地方。便再是贪财,那男人所为却是说不通的。”
王襄说得半露不露的,唐寂却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的确,那无名男尸若是生前偶然得了钗子,又怎么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钗子塞进伤口里去?此举明显是不想让行凶者查知钗子在其身上。而能有此举之人,亦必是知晓这钗子的重要xing之人。
这般想着,唐寂便点头道:“确如先生所言。这第三种可能还真是可以不去考虑了。”
然而,即便去掉了一种可能,剩下的两种也很叫人头疼。
那死者的脸都被划烂子,唐寂手头虽有傅珺提供的钱宝与那拾珠花之人的画影图形,却也根本派不上用场。除非让傅珺去认尸。以傅珺超绝的记忆力,说不定便能从尸身上找到些什么。
可问题是,傅珺乃堂堂侯府嫡女,帮着查案已经十分惊世骇俗了,竟还要去认尸体,还是一具男尸,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便是有圣上口谕在前,这要求也太过份了。更何况唐寂亦是为人父者。当年又欠下傅珺一个大大的人qíng,又怎么忍心让这娇滴滴小姑娘掺乎到这些事qíng里来?
因此,唐寂此刻的心qíng万分纠结,蹙眉苦思良策。
傅珺注意力却在另一件事上。
方才王襄在说到“无名男人”这几个字时,不由自主地便看了她一眼,似是很不愿意让她听见似的,还有他语焉不详的态度,都十分不自然。
前世时,在傅珺接触过的所有案件中,能用到“无名”这一前缀词语的人。通常都不会是活人。再结合王襄那说一半留一半的态度。她想不往那个方向想都不行。
如此一想,傅珺便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要gān脆就点明了这一点,让王襄不必如此忌讳,再多告诉她一些信息?还是说。继续作一个安静的侯府姑娘。不多问不多说?
这两种想法在她心中纠结良久。
而到了最后。傅珺不得不承认,她恐怕是没办法做一个真正的侯府姑娘了。
她终究来自于现代。对真相的追索以及前警察的职业习惯,还有那种融于骨血中的自尊与骄傲。都不允许她就这么含混过去。
她想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也想要更深入地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去,这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也是她能够做到与必须做到的。
一旦明晰了心中所想,傅珺反倒轻松了些。
她转眼看了看眉头紧锁的唐寂,又看了看站前窗前出神的王襄,便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开口道:“外祖父,唐伯伯,请恕珺儿僭越了。珺儿心中有话不得不说,还请外祖父与唐伯伯原宥一二。”
王襄与唐寂对视一眼,王襄便和声道:“你想说什么且说便是,外祖父与你唐伯伯不会怪你的。”
傅珺鼓了鼓勇气,抬起头直视着王襄,一字一句地道:“外祖父方才说的那‘无名男人’,孙女猜着,应是‘无名男尸’才是吧?”
傅珺话音未落,唐寂捻胡须的手却立刻停了下来,看着傅珺的眼神带着十分的惊讶。王襄则是默默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
唐寂觑了一眼王襄的神色,终是忍不住问道:“四丫头,你怎会这般猜想?”
傅珺目注唐寂,神态自若地道:“侄女之所以这般猜想,原因有三。一是外祖父说到此处时语气颇不自然,还看了侄女一眼,似是十分忌讳让侄女知道一般,因此侄女便猜着,只怕这其中有什么不可说之处;第二,便在于外祖父用了‘无名’二字形容那男子。设想那男子若是活人,称为‘神秘男子’不是更为恰当么?外祖父乃当世大儒,必不会在用字上如此不妥,此处也令侄女生疑;至于第三个原因,则是方才唐伯伯让侄女辨认金钗时,那金钗虽已被擦拭gān净了,上头还是留下了几丝血迹。因此侄女便想,这‘无名男人’只怕不是活人,而应是‘无名男尸’才对。”
傅珺侃侃而谈,唐寂已是听得怔住了。一旁的王襄却是心中百般滋味,不可言说。
他早知自家外孙女十分聪慧。自从帮着撬开棋考的嘴后,王襄对傅珺更是当了半个弟子看待。此刻见终究瞒不过她去,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他倒也并不如何惊讶。只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唐寂见傅珺一猜即中,心头却是松了松。转念一想,既然傅珺如此聪明,说不定也不必亲去查看尸体了,只消将那仵作jiāo上来的卷宗给傅珺看看,没准傅珺真能帮上忙。
虽然心中如此作想,不过,当唐寂转脸看到王襄那有些怅然的面色时,心里的念头便又息了下来。
王襄此时已经坐了下来,他一只手撑着膝头,另一只手便对傅珺招了招,温声道:“四丫头,到外祖父这里来。”
傅珺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涌上的莫名歉疚,轻轻地走了过去,
看着俏生生立在眼前的小姑娘,王襄心中很有几分感慨。
近一年傅珺窜了点个子,面上的婴儿肥也褪了去,此刻瞧来当真是雪肤乌发、娉娉袅袅,已是颇具亭立之姿。
王襄看着傅珺,态度温和地道:“外祖父知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所以外祖父从不拦着你看那些书,也不禁着你来玄圃。”说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你很聪慧,也能明辨是非,外祖父相信你自有分寸。故今日之事,你若实在想做便去做吧。”
傅珺抬起头来,清冽的眸子里迸出一丝喜意,嘴角更是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
王襄此时又转向唐寂,端正了面色道:“唐大人,四丫头记忆超绝、天赋异禀,又是重要人证,更兼有又圣上口谕在前,老夫身为一府官员,为国分忧亦是份所应当。只四丫头究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请唐大人时时处处顾着这些,也算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第198章
唐寂见王襄说得郑重,忙起身肃声道:“先生言重了。便先生不说,寂也必不会将四丫头置于明处。请先生放心,方才寂已定下了心思,便只叫四丫头读一读那仵作的卷宗便罢,必不会再有余事相扰。”
王襄闻言点了点头,神态却未见放松多少。事已至此,他拦是拦不住的,只能寄希望于唐寂多多顾念着傅珺一些罢了。
事实上,自确定那“无名男人”实为“无名男尸”之后,傅珺便一直在想,她是不是能有这个幸运亲眼看一看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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