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莹垂眸敛首,仪态端淑:“妾身不识。”
“哦,陆夫人不识么?”郑典的语气十分平稳,“今日公堂之上,盈香指认八年前曾与陆夫人谋面,您亲手给了她几样东西,还叫她去找傅王氏报仇。”
“竟有此事?”卢莹满脸错愕,“妾身真是头一回听闻。却不知这位盈……”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是想不起盈香的名字。
“盈香。”郑典和声提醒。
卢莹一笑。续道:“是了。盈香,却不知这盈香是怎么断定见的人是妾身呢?且还是八年前的事儿,妾身委实无此印象。”
郑典好脾气地笑了笑,道:“陆夫人说得是。八年前的事儿了。您记不清亦属应当。只那盈香言之凿凿。又将陆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清莲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方才在下提审了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两房下人,听其所言,盈香倒未说谎。”
卢莹一听这话便轻笑了起来。道:“清莲那丫头,倒确实是八年前在我跟前听用的。只那时候我常往各府走动,也去平南侯府赴过宴,盈香既是高门里的丫鬟,想必也是那时候见过清莲吧,这有何奇怪的?”
“若说奇怪,便是此处奇怪。”郑典不慌不忙地道:“陆夫人的陪房说,清莲是八年前,也就是元和十年才提上来的。傅王氏在元和十年只出门走动了一次,便是当年抚远侯府的花宴。而在宴会当天,傅王氏身边听用的四个丫鬟里并无盈香,亦即是说,盈香与清莲并无结识之机。平南侯府的名册在下已经验过了,此事属实。在下于此便有一问,盈香既不识清莲,又是如何知晓她便是陆夫人身边的丫鬟的,且还能将其形容说得一丝不差?”
卢莹的神qíng微微一滞,随后她便以袖掩唇,轻声笑道:“郑大人怕是忘了一件事,当年五月抚远侯过寿,妾身可是去那府上赴宴的呢,说不得盈香便是那时候见过清莲。”
“这怕也不对。”郑典的话语声仍是四平八稳:“平南侯府的寿宴是在五月夏时,然清莲却是九月深秋才到得陆夫人的身边。陆夫人的两个陪房皆说,在那之前清莲一直在针线房做活,并无出门的机会……这时间可不大对得上。”
卢莹的脸色一下子有些变了。
她是真想不起来这些琐碎事qíng了,只隐约记得清莲跟着自己的时候不长,办完了她该办的事儿之后便被处置gān净了。如今被郑典这几个问题问下来,她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老爷,您看……”卢莹转向陆机,一双清眸泫然yù泣,神qíng柔弱中含着委屈。
陆机咳嗽了一声,沉声道:“一个丫鬟罢了,主子如何能记得这些?郑大人只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真,莫不是跟我们定西伯府开玩笑么?一个丫鬟早用一时,晚用一时,与傅王氏病故又有何gān?”
郑典神态平静地道:“伯爷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奇怪,明明盈香与清莲并无机会结识,如何她却能将清莲的样貌说得如此清楚,还画了像出来。贵府下人凭画像一眼便叫出了清莲的名字,所以在下才会有此一问。”
卢莹垂首拭泪,语声委屈:“八年前的事qíng,妾身委实记不得了。再退一步说,便是那盈香识得清莲,也不能证明妾身便是她见的那个贵人。卑贱婢仆一面之辞也是能信的么?”
郑典点了点头道:“唐大人也知兹事体大,自不会只听盈香的一面之辞。不过那盈香除了口供,亦有证物,只道是当年陆夫人所赏的。唐大人便着在下将证物也带了过来。便在方才,在下询问那两房下人时,这两房人皆认出了其中一件证物确系夫人所有。”说到这里他停了声音,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旁边的高几上。
那东西一拿出来,卢莹脸上的血色刹时间褪得一gān二净。
那是一朵形制极为特别的牡丹花钗,钗头上镶着几粒小指肚儿大小的东珠。不过,这钗子看着有些年月了,珠子上早已光润不再,金累丝也有些发黑。
“陆夫人的两个陪房皆认了出来,此物当年曾在陆夫人手上出现过。”郑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下原以为这钗子不过样子别致了些,并不出奇。可是,后来在下却在这钗子上发现了一个特别的记号,这记号乃是宫中特有的。既是宫中所有,那便必是有录册可查的。唐大人已经派了人去查了。在下现在只想问一问陆夫人,这钗子陆夫人可识得?”
第525章
卢莹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袖子。
她想起来了,当初为了让盈香死心塌地为己所用,她厚厚地赏了盈香,这支钗子也是那时候赏的。
彼时,卢莹满心以为事毕之后,盈香必是难逃一死。所以这钗子赏了她也没什么,最后仍旧能收回来的。
可是盈香却逃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了,卢莹早就忘了还有个钗子在她的手上。如今猛可里瞧见,她才想起了前事。
厅堂里十分安静,卢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听在耳中格外明显。
郑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卢莹的表qíng。
他所问的这一切问题,皆是傅珺帮他设计好的。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这些问题就像是无形的钩子,一件一件扒掉卢莹身上的外衣,让她露出本来的面目。
此刻,郑典按照傅珺说的那样,注意观察着卢莹眼角并唇角两处的变化。
还真如傅珺所言,卢莹此刻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qíng,但她的眼角却迅速地开合了好几次,眼珠更是左右滑动。以傅珺所言,这是明显的惊慌与思索对策的反应。
郑典忍不住心下暗叹,傅四姑娘真是观察入微。
他还记得八年前傅珺帮忙破获拐卖幼童案时的qíng景。彼时傅珺才只六岁,便已显示出了惊人的才智。如今自是更胜当初了。
郑典等了一会,见卢莹一直说不出话来。他便又淡声问道:“观陆夫人神色,看来是识得这支牡丹花钗的。在下还听陆夫人的陪房说,这支钗子是当年太子妃娘娘赐予陆夫人的,一共两支。其中一支陆夫人赏了金陵布政参政赵大人家的婢女,此事他们亦证实了。在下斗胆请陆夫人将剩下的一支钗子拿出来。只需陆夫人将东西拿了出来,便可证明盈香乃是胡乱攀污,在下在此保证,定当以严刑待之,重责不怠。”
卢莹眉尖深蹙,紧紧扯住手里的衣袖。半晌后方qiáng笑了一下:“这都多久之前的事qíng了。妾身也记不得这钗子在哪里了。说不得也赏了人。妾身真记不得了。”
听了卢莹所言,陆机的神色便有了些微变化。
他转眼看了看卢莹,眸中露出了几许淡淡的疑问。
卢莹后背的汗已经湿透了几重衣衫。
陆机一定是起疑了。
郑典这几个问题一个套着一个,而卢莹除了一句“记不得了”。却没有一个能实实在在反证的。以陆机的jīng明。必能听出卢莹话中的不尽不实。
若是连陆机也不相信她了。定西伯府又如何能继续护着她?
此时卢莹十分后悔。
前头她只顾着去找那个东西,却忘了叫人去东宫送信儿。虽卢菀出宫不便,派个女官过来却很容易。到时候这个什么郑大人还敢再多问么?还有抚远侯府那里她居然也忘了知会一声。如今再想要找人却是来不及了。
卢莹的脸色越发苍白,整个人都有些摇摇yù坠。她伸手扶住额头,一脸疲态地道:“老爷,郑大人,妾身有些不舒服。妾身想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郑典突地霍然起身。
他的动作很大,身旁的几案都被他带得晃了晃。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从他的袖中滚落于地,发出了“咣当”一声清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凝在了那个东西上。
那是个约两指长短的细口铜瓶,瓶身上有几粒锈蚀的斑点,看上去十分陈旧。不过,这瓶子打造得却极为古怪,瓶身的一侧乃是平平的一面,另一侧则是朵云状的,却也只是半朵云,瓶颈至瓶肚处皆描着金漆,只可惜漆色剥落了,并瞧不出描的是什么。
这铜瓶甫一落地,卢莹说了一半儿的话立刻夏然而止。而她原本摇摇yù坠的身体,亦在一瞬间挺直。
她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铜瓶,目中划过一抹惊恐。渐渐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在下失礼了。”郑典歉然地道,神色微赧,“方才忽然想起一事,起来得有些急,不想惊动了陆夫人,请二位见谅。”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俯身拾起地上的瓶子,就要往袖子里放。
“请等一等。”卢莹忽然说道。
郑典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卢莹。不只郑典,陆机也在看着卢莹,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疑问。
卢莹qiáng抑下怦怦乱跳的心,吸了口气扯出个笑来,仍是细语温柔:“这瓶子……挺jīng巧的,却不知郑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
郑典神色未明地看了卢莹一会,片刻后笑问:“陆夫人问的是在下手里这个瓶儿么?”
卢莹柔柔一笑,面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神qíng:“也是妾身好奇,见这瓶子jīng巧,故此多问一句,让大人见笑了。”
郑典了然地笑了笑,和声道:“此物乃是盈香拿来的另一件证物。不过方才在下问过了,陆夫人的陪房皆不识得,所以在下也没拿出来问陆夫人。”
卢莹点了点头,一颗心渐渐放平了下去。
方才这瓶子一滚出来,直吓得她魂都快没了。还以为她丢了的瓶子到了郑典的手上呢。
好在不过是虚惊一场。
卢莹安坐于座位上,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说来也是,此物那些下人自是从未见过的。
她方才已趁机细细瞧过了,这铜瓶其实并不是她的那一只。她的那只比这个要新,颜色也更亮。她前几日拿出来过,还曾用帕子擦拭过一回。
不过,郑典手里这个铜瓶,倒还真是她赏给盈香的。
这原是一对联珠瓶儿,当年她给盈香的那瓶里只剩了一小半儿的药,用在王氏一人身上尽够了。而她留在手上的那瓶里却是满的。
因这两种药并不相同,彼时她是特意弄了个一多一少,也是怕自己弄错。
她真是没想到,盈香居然连这个也留下来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卢莹只觉得满心烦躁,恨不能立时便将盈香的嘴堵上。
她暗自吸了口气,压下了满腹的焦虑。
她不能急,这事只能慢慢来。她得先将眼前的事qíng糊弄过去,待腾出手来再处置盈香。
这般想来,卢莹略略放了些心,正待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呼声。
郑典立刻站了起来:“何事?”
守在门外的一个差役道:“启禀大人,有个婢女鬼鬼祟祟在门外偷听,被属下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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