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那是她自己做的,她也必须承认,那针线活确实很糟糕。
“你真觉得好?”她抬起头问道。
望着眼前的如水明眸,孟渊眸中笑意更浓:“是真的好。”说罢他便牵起了她的手,语声柔和地道:“小时候,我娘也常给我做衣裳,后来她眼睛不好,我便不叫她做了,再后来进了国公府,那针线房做的衣裳……”
说至此处,孟渊身上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冷,旋即又敛去,语气却变得淡漠起来:“那衣裳……并不那么好穿,从十岁时起,我只穿成衣铺子里的衣裳,里衣皆是军营里发的,那针角可粗得很。”
看着孟渊冷淡的神qíng,傅珺心头微微一痛。
看起来,初入国公府的那几年,孟渊身上发生的事qíng,有一些很可能是十分可怕的,否则他不会连针线房的衣裳都不敢穿。对付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傅珺瞬间愧疚得无以复加。
她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妻子,这么久以来竟都没怎么过问他这些事,原来他对国公府忌讳之深,竟已到了这般田地。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抬手轻抚着他的眉心,抚去他眉间紧蹙而成的那个“川”字。
孟渊凝眸望她,蓦地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明亮耀眼,直让人目眩。
“现在有你给我做针线活儿,我也不必总穿成衣铺子里的衣裳了。”话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已是笑意殷然,语气竟是难得的欢快。
看着他灿烂的笑脸,傅珺心都绞得疼了。
“只要你不嫌弃我粗手笨脚,你的里衣我还是能做的。”她柔声说道。
孟渊没说话,只以大掌包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眸光已是暗了下去:“今儿晚上,为夫要好生奖赏奖赏爱妻。”
傅珺靠在他的肩头,他灼热的吐息喷在她耳畔,她觉得有些热,有些甜蜜,也有些微的无奈。
自从嫁给了这个人,无论他们的谈话开始于何处,最后永远都会归结于此,而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这样,她就能真切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傅珺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的气息总是那样的好闻,清慡、gān燥而温暖,一如他包住她的大手,亦是暖得让人心底柔软。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平生第一次,傅珺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心底里泛起酸痛与柔软,最后化作温热的水意,一点一点漫上了眼眶。
她眨了眨眼,旋即便有些失笑。
她这是怎么了,孟渊人还没走呢,她竟然就有种想哭的感觉了,这一点也不像她。
调整了一下qíng绪,傅珺便又絮絮地说起话来。她头一次发觉,自己竟也这么能唠叨,光是叮嘱孟渊该带的药材就说了好大一篇话,孟渊便微笑地听着,也不去打断她。
她这副絮絮叨叨小女人的模样,也有一种特别的好看。
孟渊的唇角又往上弯了一个弧度。
若是能一直这样听她絮叨下去,他这一生也算不虚了。
烛光摇曳,纱帐上映出两个相偎的身影,满室温馨……
第688章
深翠的竹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午后的阳光滤过层叠jiāo错的枝叶,印在眼前的石子小径上,叶影横斜、洒然疏落,倒有几分写意泼墨的味道。
傅珺将窗屉子推开了一条fèng,凉润清寒的空气自窗fèng里钻了进来,携着几分南方雪后的cháo意。
“这雪也下得奇,才小半天儿就停了。”青蔓自傅珺身后探头看了看,发出了一句感叹。
傅珺合上窗屉子,转身看着她笑,一旁的涉江便翻动着薰笼上的衣裳,摇头道:“你都多大了,整天还老想着这些?”
沈妈妈便也笑了起来,道:“正是这个话,青蔓这是想堆雪人儿了,只恨这雪没下起来。”
这话说得连傅珺都笑了出来,青蔓的圆脸上升起红云,小声儿道:“人家就说一下,妈妈又来讲人家了。”
仍旧是孩子式的语气,便连她面上的神qíng亦带着几分天真。傅珺不由想起青蔓小时候的样子,一时间心下倒有些怅然。
人皆道光yīn似水,此时的她倒真是如此希望着的。
只是,自大军开拔之后,这时间便过得格外地慢,如今距孟渊离开不过十余日,傅珺却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
她坐回案边,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望着盏中浅碧色的茶水,轻叹了一口气。
郡主府的一应用物皆是按着宫制来的,以傅珺的品级。这茶碗杯盏等物便是一色的雨过天青官窑,盏中茶水亦是太后娘娘才赏下来的湖州顾渚。此刻,坐在烧着地龙的东次间儿里,傅珺只觉得诸处皆好,除了孟渊不在,让她略有些遗憾。
傅珺是在小雪前几日住回郡主府的。
此次她回郡主府的理由十分充分。年关将至,郡主府也需洒扫除尘,又有皇庄的庄头进京送来一年的账目并庄上的出息,勇毅郡主回郡主府打理事物,这理由自是无人敢驳。
这几日。**的庄头们已经陆续进府请了安。jiāo了帐单并送上了年礼,又有孟渊名下的铺子掌柜进府jiāo账,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孟渊前几天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一切皆安。又写了些沿路的风景。还道傅珺做的里衣他现在每天都穿着。夸傅珺针线活儿好。
傅珺捧着茶盏,忆及孟渊信中写的那些话,她的唇角便噙了一丝浅笑。沈妈妈在旁看着,眼中亦是笑意暖暖。
虽说女子嫁人之后,凡事便应以婆家为重。可是,有个裴氏那样的婆母在,沈妈妈便也觉得这些规矩不守也罢,傅珺回郡主府过冬,沈妈妈更是十分赞同。
她们家姑娘打小身子骨就弱,冬日颇为畏寒,而临清阁里却又没个地龙火墙,就靠那几个碳盆子,远不及郡主府暖和。
“绿萍,你去取了录册过来我瞧瞧。”傅珺轻声吩咐道。如今几所庄子的出息都出来了,她还不曾合过账,此时见手头无事,便想拿过来算一算。
绿萍应诺一声,便自去了里间儿,不多时便捧着账本过来了,又将算筹也一并带了过来,傅珺便搁下了茶盏,坐在案边合起账来。
自获封勇毅郡主之后,傅珺名下的四所皇庄进项倒是一年比一年多,今年jiāo上来的银两加起来近六百两,颇出傅珺意料。再加上孟渊名下各处铺面儿等等,三房今年一年的入息共计五千七百两,算得上是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各庄头们还送来了不少野物、菜蔬、米粮、庄子里自酿的酒等等,将郡主府的库房堆得满满的。
这些东西自不好独个儿留着,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傅珺便将这些东西分成了几份,分送往平南侯府、外祖父王家、谢家并其他人家,权作年礼。
待忙完这些事,便已到了十二月。
这一日清晨,傅珺召了阿九过来,与他商议金陵女校工坊建设之事,二人才说了几句话,沈妈妈便掀帘走了进来,禀道:“娘娘,平南侯府来人了。”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沉,傅珺向她看一眼,见她神qíng严肃,大异于往常,傅珺心里便格登了一下。
沈妈妈极少这样,说不得平南侯府又出了什么事儿。
阿九此时便站了起来,十分识趣地道:“在下先回去查一查,明儿再给娘娘回复。”
傅珺颔首一笑,阿九便出了屋。
待阿九身后的门扇合拢了,沈妈妈这才凑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三太太没了。”
傅珺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沈妈妈。
郑氏死了?这么快?她本以为郑氏还能再撑些时候的。
“何时的事?”她问道。
沈妈妈摇了摇头,道:“老奴没问,李娘子现在外头候着呢。”
傅珺点了点头:“快叫她进来吧。”
不一时李娘子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灰色袄裙,腰上环着白麻衣带,一见傅珺便行礼道:“娘娘,三太太没了。”
傅珺颔首道:“我知道了,李管事快起来。”
李娘子便直起身来,傅珺便问她:“九月间我去看过母亲一次,她还睡得好好的。最近病qíng又加重了么?”
李娘子便道:“回娘娘的话,三太太的病本就重,鲁医正说熬不过这个年去。前几日三太太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只能醒一个时辰,昨儿三太太却整睡了一天,待下人晚上送药过去时,才发现三太太已经没了。因那时候夜已深了,外头又宵禁,三老爷便叫今儿上晌再报丧。”
傅珺点了点头,沈妈妈便轻声道:“娘娘,国公府那里还要知会一声,再要请娘娘的示下,娘娘是先回国公府,还是直接便回平南侯府?”
“沈妈妈先收拾着,过会子咱们直接回平南侯府。”傅珺说道,“国公府那里父亲自会派人去的,就算府里准备丧仪,我也还是要先赶回去才是礼数。”
此乃母丧,就算傅珺是继女,亦需第一时间回去,并等不得裴氏等人备好东西。
沈妈妈应诺一声,便自下去准备。
李娘子便又道:“娘娘说得是,三老爷已派了朱管事去国公府报信儿了。”
傅珺早知道傅庚会如此安排,便请李娘子先下去喝茶,又吩咐人准备素净的衣裳,并将一应用物也换成素色的等等,郡主府中又是一阵忙碌。
左都御史丧妻,丧事自是办得极为隆重,当傅珺的马车路过侯府大门时,却见门上的灯笼已经换成了白色,门前亦停了不少华丽的马车。
吊丧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傅珺此时回来正是时候。
第689章
接下来的几日,傅珺过得十分混乱。
布置灵堂、招待人客、哭丧、守灵……琐事纷繁如扑面而来的细雪,时间亦被切割成了碎片。
在忙乱不堪的间隙,傅珺时常会觉得得恍惚。那灵堂外张挂的白幡似是勾起了一些什么,而灵堂内浓浓的香烛气息亦时常让她胸口憋闷,无法呼吸。
许多时候,她像是与这一切隔了个世界,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不清。
她能记得傅庚憔悴的脸与两鬓的霜色,亦记得侯夫人冷漠的神qíng、张氏与崔氏殷殷的关切,还记得傅璋一脸木然,呆呆地跪在郑氏灵前,面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这些qíng景jiāo替出现在傅珺的眼前,而她并不能分清它们的顺序。
她只知道,这遍地稿素的秋夕居,还有那似曾相识的肃杀与寒冷,与她记忆中的另一个场景重合了。她像是又回到了六岁那一年,回到了痛失至亲的那个冬天。
直到帘外响起清脆的爆竹声,一阵阵欢声笑语打破了城市的冰冷,傅珺才蓦地发觉,建武三年竟已悄然过去,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与事,亦早就停留在了过去的时光中。
而时间,仍在奔涌向前。
如海làng推开岸边的沙,将新的覆住旧的,亦将那些曾经的脚印,尽数洗成一片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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