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却让傅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凝目看着严氏,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画面。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最后停在了严氏的脚上。
因是躬腰站着的,严氏的一双青布素面鞋便露了出来。那是一双极普通的鞋,上头没有一点儿绣花,绣工却是极佳,针脚细密,一看便知这鞋子是出自jīng于针线的巧手之人。
傅珺盯着她的鞋看了一会,蓦地问道:“严老太太。您脚上的鞋。是您亲手fèng的么?”
严氏怔了一怔。
事实上,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些发怔。
郡主娘娘居然问起针线活儿来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且她问的还不是什么jīng致绣花。而是问一个民妇脚上的鞋。青蔓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满脸的不可思议。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一秒。严氏便快便恭声答道:“回娘娘的话,民妇脚上的鞋是民妇自己做的。”
非常标准的回话,无一字赘语。
傅珺望向严氏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起来。
她确实听过这个声音。
在许多年以前,这个声音与另一个娇嫩的小女孩的声音,共同构成了她记忆中的一段画面。
刹时间,那段年月久远然而却又清晰如昨的画面,重又在傅珺的脑海一一闪现:
假山石dòng外祖孙二人的对话、素面青布鞋与绣着杏花的红鞋、鬼针子与掩翠斋、侯夫人沉冷yīn鸷的面孔,还有傅珈哭泣委屈的面容……
如果没记错的话……不,傅珺的记忆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她记得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严氏,便是傅珺——或者说是原主——许多年前在石dòng中看到的那双素面青布鞋的主人。严氏说话的声音、语调,还有她脚上针脚细密的素面鞋,与傅珺记忆中一般无二。
那一瞬间,傅珺只觉得无限感慨,这万千世界中种种偶然与巧合,竟能造就出这等令人不可思议的安排。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见当年鬼针子事件的相关人物,更不曾料到,当年她在姑苏破获的那起/恋/童/癖/案件,竟会在多年后,将另一个疑难事件的人证,带到了她的面前。
便在数日前,傅珺刚刚收到了关于平南侯府的几个消息,正想找时间再往下细查,如今巧遇严氏,倒可以解她心中几个疑惑。
如此想罢,傅珺便向李念儿一笑,道:“念儿,我有些话想要与你姨祖母说,你先与白薇下去吃茶可好?”一面说着,傅珺便向一旁的青芜递了个眼风。
青芜会意,挥手便将房间里的人皆摒退了。李念儿对傅珺是全身心信任着的,此刻听了傅珺所言,以为傅珺是有话要jiāo待严氏,她也未曾多想,便很顺从地跟着绿萍下去了。
傅珺便站起身来,转过槅扇来到了东梢间儿,严氏亦被青芜扶了进来。
此时的严氏,依旧是沉默安静,十分守规矩。
待二人坐定后,傅珺便温声道:“我听念儿说,您以前是在大户人家做活的。我且猜一猜,那户人家,是不是平南侯府?”
严氏的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傅珺一眼,眸中划过一丝明显的惊异。
看了她的表qíng,傅珺展颜一笑,道:“看来我没猜错。”
严氏垂下头来,合握于膝前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半晌后方长叹了一声,道:“民妇不是故意瞒着娘娘的。娘娘那时候还很小,民妇以为娘娘不记得了。”
傅珺温声道:“我自是记得的,我叫您进来,是有些事qíng想问问您。”
当年的鬼针子事件,还有那个神秘的掩翠斋,以及侯夫人对此事的忌讳与愤怒,傅珺印象极深,也一直很想探个究竟,如今严氏的到来也算是一个契机,她相信,掩翠斋的事qíng这位严氏很可能是知qíng的,这从她当时与外孙女的对话中可见一斑。
念头转至此处,傅珺忽然心中一动。
她细细地看了严氏一眼,方才放缓了语气,柔声问道:“我可否问问您,您的外孙女儿……还好么?”
李念儿曾说严氏是个孤老婆子,身边并无亲人,可傅珺却分明记得,当年那个穿红绣鞋的小姑娘是叫严氏“姥姥”的。
听了傅珺的话,严氏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知是不是错觉,傅珺觉得,那一瞬间,严氏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种哀切而悲伤的气息。
“她……死了。”过了许久,严氏方才低声说道,语罢,又紧紧握住了两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她……犯了大错,打了四十大板……没挨过去。”
她说话的声音低且沉,然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悲痛,唯有麻木,还有一丝阅尽人间悲凉的沧桑。
傅珺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一时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是。
第706章
“民妇是个福薄之人,当家的走得早,女儿生孩子又是难产,也去了,偏娇娇也是个福气浅的。”严氏说道,语气比方才平淡了一些,像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娇娇便是民妇的那个外孙女儿。自她去后,民妇便去了外院儿管洒扫,后来便被遣回了夫人的陪嫁庄子。”
原来严氏是侯夫人家里的家生子,傅珺暗自点了点头。
平南侯夫人赵氏祖籍四川,在成都也算是望族了,祖上出过几位高官,只到了侯夫人这一代便渐渐有些没落了下去,侯夫人当年也是机缘巧合,偶遇带兵打仗路过四川的平南侯,这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严氏便又道:“民妇那时候身子不大好,做不动重活儿,眼睛也做针线熬得坏了,又想着身边再无一个亲人,便gān脆用攒下的银子赎了卖身纸。民妇有个远房的表叔在山西,民妇便投靠了他,后来他一家子去外地谋生,民妇实在不愿意挪动,便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傅珺和声道,“再后来,念儿她们姐妹几个便去了山西,说起来,这也是你们的缘分。”
严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傅珺道:“这也是娘娘心善,才叫民妇这后半辈子有了靠,念儿她们几个……很孝顺。”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红了眼眶,便掏出一方青布帕子来按了按眼角。
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心qíng有些激动。傅珺便也没说话,只静待着她qíng绪平稳下来。
过得一刻,严氏方收起帕子,站起身来向傅珺福了福身,道:“民妇失礼了,请娘娘恕罪。”
傅珺摆手笑道:“无事,你且坐下。”又叫青芜替她换了杯热茶。
待严氏重又坐在了小杌子上,傅珺方轻声道:“我如今有些事qíng想问问您,是关于平南侯府的一些旧事,若是我问得唐突了。也请您别介意。”
她有些担心娇娇的死与掩翠斋有关。若是勾起严氏的伤心回忆,她会很过意不去。
严氏恭声答道:“娘娘太客气了,这天下间再没有比娘娘更好更心善的人,娘娘只管问便是。”
傅珺便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问道:“关于掩翠斋。您知道多少?”
严氏一下子抬起头来。讶然地望着傅珺,神qíng有一瞬间的怔忡,过了一会。她方才又垂下了眼眸,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几许淡淡的苍凉。
“不知娘娘可知道,当年府里,曾经殁过一位爷?”她慢慢地说道,复又抬起头来看向傅珺,浑浊的眼中含着回忆的神qíng。
傅珺怔住了。
平南侯府居然还死过一个男丁?此事她真是闻所未闻。
严氏似是知晓傅珺并不知qíng,此时便叹了一口气,续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大多都死了,民妇也是偶尔偷听到了别人说话,才知道这件事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越发低沉了下去,“民妇那时候年纪还小,才从成都的庄子上进侯府没多久,因是针线上头的,对宅子里的事qíng知道得并不多。有一次,民妇去给管事妈妈送衣裳,回去的路上经过闻笛别馆,民妇一时动了玩心,便去里头掐花,便在那时,民妇听见荣萱堂的两个洒扫嬷嬷念叨,说是夫人之前生下了一个男胎,却只活了半个时辰便殁了,还说夫人自此后伤了身子,怕是往后再难有孕,那掩翠斋原先是夫人为长子准备的,如今却只能空置着,还不许人进去,夫人时常会在里头一个人呆很久。”
原来,掩翠斋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侯夫人年轻的时候竟还产过一个男婴,若非严氏提起,傅珺再也猜不到这其中的隐qíng。
严氏此时便又道:“民妇听了这么件事儿,心下自是怕的,回去后也没敢跟任何人说。后来,那荣萱堂里便换了一拨人,那两个洒扫婆子也都不知去向,民妇便更不敢说了,时间一久,便也慢慢地忘了。”
傅珺静默无语,眉尖却轻轻蹙了起来。
事qíng仍旧有些说不通。
当年鬼针子事件时,侯夫人的表现与其说是伤感,毋宁说是忌讳与愤怒,还有隐约的……恐惧。就算那个夭折的婴儿死因有待商榷,身为一个母亲,怎么会对自己死去的孩子感到恐惧?这完全不合常理。
掩翠斋所掩藏的秘密,应该绝不止这么简单。
思及此,傅珺微微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严氏一眼,却见她仍旧坐得十分规矩,似是察觉到傅珺的视线扫过,她眉眼未动,只微微抿了抿唇。
这是明显的言犹未尽的表现。
是因为娇娇的原因,所以严氏才会如此不愿吐露实qíng么?
傅珺蹙起的眉尖又凝了凝,迟疑了片刻,终是斟酌着词句轻声问道:“就这些了么?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qíng?关于掩翠斋,您是不是还有些事没告诉我?”
严氏垂首不语,合握于膝前的手却有一瞬间的肌ròu绷紧。
傅珺的视线,紧紧凝在她的身上。
过了良久,严氏的手指蓦地一松,旋即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qíng,民妇原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只娘娘对念儿有活命之恩,对民妇更是恩重如山,娘娘动问,民妇不敢再有隐瞒。民妇接下来要说的话,从未对第三人说起过,这几十年来,有时候连民妇自己都会觉得,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而已。”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视线扫过傅珺,转而停驻在窗纱上,语声有些低沉:“那已经是民妇偷听到那场对话两、三年后的事了。民妇记得,那一年,贞姨娘进了府。”
傅珺神色微凛。
贞姨娘便是傅庚的生母,亦是平南侯唯一的良妾,不过她似是身体不好,生下傅庚没多久便去逝了。
“贞姨娘进府后便住进了秋夕居。那时候,夫人已经嫁予侯爷好些年了,却一直子嗣艰难,下人们在一处闲聊的时候也说,侯爷这是没办法,才纳了一房良妾。”严氏说得很慢,似是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只是,自贞姨娘进了府,府里便经常出事儿,荣萱堂与秋夕居的丫鬟婆子,时不时地便有挨板子的、落水的、偷东西的。民妇虽在针线房里,这些事儿亦时常能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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