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单论品级,宣慰使比孟渊之前的卫指挥佥事高了半级。但若论实权,比前者可就差得远了,也就名字好听点儿。实则就是个土地官儿,还要全国各地跑。比在工部治水还要辛苦。
不过,这也是明面儿上的事。
调孟渊为宣慰使,削去了孟渊的军权,其实是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对勇毅郡主的敌国皇族身份按下不表。若细思起来,这倒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对朝局的影响亦极微,只要处置得宜,往后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纪成德已经退了出去,刘筠负手而立,静默地望着殿门外的夜空。
天空是深深的墨青色,在宫灯的余光外四处铺散,雨仍未歇,白亮的雨线绵绵密密,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息。
良久后,刘筠淡然的声音方再度响起:“霜降后路便不好走了,西北犹冷,朕想最先看到熹平布政司的鱼鳞册。”
熹平布政司便是才被纳入大汉朝版图的原契汗国土,以原契汗首都大梁(现更名为熹州)为治所,下辖十五府五十三县,是大汉朝最大的布政司。
“臣遵旨。”孟渊肃声道。
刘筠向他看了一眼,眸中含了些许淡笑:“往后这几十年,孟卿家怕是不得消停了。”
既是负责丈量全国土地山川,那就需要在各地到处跑,确实是个辛苦的差事。
孟渊冰眸乍亮,若寒星涌现,躬身道:“臣为陛下丈量大好河山,踏遍万里疆土,令百姓民生上达天听,此乃臣之幸也。”言罢单膝点地,语声铿锵:“所谓盛世,必先有明君,而后有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臣躬逢其会,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无论如何,刘筠实有明君风范,杀伐果断之余更有宽广胸襟,孟渊此语实是发自肺腑。
刘筠微怔,旋即淡然一笑。
他没想到,两道明升暗降的旨意,竟换来了这个出了名的刺儿头真心的折服。
想必孟渊这番话里有一多半儿的原因,便在于他这个皇帝对傅珺的轻轻放过吧。
“罢了,起吧。”他看着孟渊摇了摇头,语气含了几分无奈,“你啊,打小儿就是个拧犟筋。”言罢又看了傅珺一眼,再度摇头温笑:“郡主也是,打小儿就麻烦不断的。”说着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望着他温和的笑脸,傅珺与孟渊四目相顾,皆从对方脸上寻见了几许回忆与温qíng。
他们之间的缘分,还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许多年前的听涛小筑,他们的命运有了初次的jiāo错,往后便有了上元节的星空与烟花,有了江南三月、杏林飘雪时的那一曲《乱红》。
这十丈软红,千千万万个人来了又去,却总有那么几个人缠绕在命运的藤萝间,将对方做了回忆的背景,刻印成永恒的画卷。
那一刻,庄严肃穆的承明殿再不复往/日/的冰冷肃杀,似有杏花恬淡的香气,穿透重重疏雨,宛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直到傅珺他们跨出承明殿的殿门时,刘筠的唇边仍是笑意温和。
傅珺转眸看他。
他立在大殿的深处,御案上的烛火映出他的剪影,清朗依旧、修健如初,却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袍袖上的金龙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即便对这个封建社会有着诸多不满,此刻的傅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幸运,遇见了一位明君。
她远远地向他蹲身,复又站定。
他离得她极远,一如她渐渐行出他的视线。
往昔的光yīn终究如水逝去,他们总需各自向前。
他循着他的路,一如她追寻着她的。
那么,便在这回首的一刻,将这夜的疏雨薄寒,作年华杯中淡酒,彼此对饮,再含笑话别。自此后,水阔天长,天各一方,她唯愿他平安喜乐,事事安好。
身边传来熟悉的暖意,旋即手便被一只大掌包裹住。
傅珺回身看向孟渊。
他澈然的双眸湛亮而清,像是清润的雨丝浸入了其中,洗净一切杂质,唯留纯净与温暖。
她心下亦暖,qíng不自禁向他一笑,回手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相携而行,那一双玄青与墨黑jiāo错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了漫天细雨中……
ps:接下来女主还要破一个很久以前就铺了线的案子,再jiāo待一些人物及事件的结局,差不多月底完结的样子,先在这里说一声吧,嗯嗯。
第748章
金陵城的秋天,难得地高阔慡然,便连阳光里亦含着几许洒脱况味。
然而,这季节终究是肃杀的,冷风湛然拂面,三不五时地便要落一场雨,萧萧拓拓地,全没了南方应有的清疏,倒让人想起北地的寒肃来。
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了,便在秋分那一日,时间上自还宽裕得很,不过沈妈妈却是等不得了,一早便开始准备起来,得了空儿便盯着白芍她们收拾东西,一日也不得闲儿。
傅珺立在绿荑馆的廊庑下,怅怅地望着眼前翠竹如荫,掩映着一角青碧长天,心绪却飘向了它处。
涉江的事,没有人多问一句。
那一夜的兵戈刀剑,已然让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始终伴在傅珺身边的女子,如今必是不在了。
或许,她是早就不在了吧,就算人在,心也没在。
于是,那些曾经的陪伴与温暖,亦就此成为了回忆中光影幽暗的一隅,虚虚实实,被时光拓成陈旧的画稿,落下些泛huáng的线条,想辨也难辨得清,倒是不想也罢。
“这个狠心的……”听了傅珺约略的几句讲述后,沈妈妈到底恨了一声,却也只得半句话,那咽下的半句,想来并非是不想说,而是不忍说。
也只得一叹作罢。
这些日子京里大事频发,一个小小的丫鬟是去是留,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外,并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
南山会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主要成员尽皆被俘,分散于京中各处的暗桩亦被全数起出,五军营里被策反的那数百军兵,亦在那个大雨的夜里尽皆伏诛。而被南山会偷盗的大量原南山国宝物以及万余石粮食。自也是全部追回。
至于蒹葭宫里发生的一幕,在刘筠的jīng心安排下被刻意抹淡了,甚少有人知晓那bào雨夜里惊心动魄的劫持、叛逃与追杀,那波诡云谲的一夜像是被雨涤尽,于光yīn的堆叠中渐渐消弥,竟至无迹可循。
三公主刘霓于七月中旬重返皇宫,毫发无损。只心xing却较以往变了许多。往昔刁蛮刻毒、骄烈如火的一个人。就像是被那一场大雨浇熄了焰苗,只剩下些残灰余烬,外面瞧着光鲜明亮。内里的底气却没了,倒是安静内敛了好些。
想一想也是,任是你再是如何金尊玉贵,到头来不过也就是腔子里的一口气罢了。钢刀架颈、命悬一线。所谓高贵与卑贱又有什么不同?说来不过都是条命而已。
在知qíng者看来,那漫长的惊魂一夜。于刘霓而言未必便是坏事,且如今的形势也容不得她再做回以往嚣张的三公主了。张贤妃此前寄予厚望的那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娃娃,刘筠自是欢喜的。又添了一位甜甜软软的小公主,方一生下便赐了柔懿二字,赏赐亦是不少。然而。长信宫里的张贤妃,却仍旧一/日/日/地萎靡了下去。
未曾产下皇子。刘霓还险遭厌弃,张家如今又被圣上着力打压着,亦是气焰低矮,于是,那宫里宫外便重新清静了起来,自然,帝后二人的鹣鲽qíng深,令朝野上下又是一片感喟。
南山会之案与三尸案是由三法司联合审理的,傅庄身为两案首犯,自是难逃一死,七月底判决下发,判了斩立决,其余首脑亦皆判了流五千里的重刑,却也都留了条命。不过孟钊与程甲皆已病死在了狱中,另几个虽还活着,流刑路上会发生些什么,亦是未知。
平南侯爷傅敖身为傅庄之父,失察于先、连坐在后,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阖府遣回原籍,五十年内不得入京。
此处所谓阖府,却非指整个平南侯府,而是单单指了傅庭这一房。长房早在傅庄事发后便被侯爷qiáng行分出府去,圣上亦未就此多说什么,想来是默许的。而傅庄这一房所受的处罚却是出人意料地轻,除傅庄斩首外,其余人等皆留了一命,只有一条,子子孙孙不许读书、更不得入仕。
至于傅庄的身世之谜,以及平南侯夫*乱侯府血脉一事,却是始终无人提及。
望着眼前那一线青碧的天空,傅珺缓缓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尘世扰攘不息,为生存、为钱财、为名利,真真是无人不冤,有qíng皆孽,细究起来,每个人似皆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到头来不是你的便始终不是,是你的你也甩不脱。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祖父苍老的面容。
长桥别岸,苍茫的天空下划过云影,几张车、数匹马,雁字飞声,孤清而又寥落。平南侯傅敖那微带暗哑的话语声,亦像是沾染了这苍天漠云,带着无限悲凉:
“……这一切皆是我当年没顾着她,庆儿才生下来便去了,边族谱都没得上,她这个当/娘/的心里可该有多疼、多难受,可恨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前程功名,倒嫌弃她整日愁苦,将她渐渐地远着,让她的一颗心也凉透了,每日里便待在小佛堂,陪着庆儿的牌位说话。后来我又纳了贞娘,现在想想,那时候她可不是急得慌?怕生下庶长子来,她的日子更难熬,是故她这才有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做下那些yīn狠歹毒之事。说到底,这都是我对她不起,是我欠她的。”
这威严素著的老人,说这话时面容却是苦涩,眼角衔两滴浊泪,却不落下来。只几日未见,他满头的头发便皆白得透了,腰背佝偻、皱纹爬了满脸。
他拉着傅庚的手,白发颤巍巍地晃在秋风里,声音也被风chuī得零乱:“我已然对不起你的娘,只贞娘已经去了,欠了她的我只能来世再还……你母亲却还活着,我不能再对不起她,终归我们傅家还有你在……我便拿爵位换她的一条命……为父如今但求你一件事,我这里先去老宅安置,你母亲这些人可否暂住在你伯府上?总归也住不了几日,圣旨里说了,八月初六必得离京……”
褪去了侯门爵爷的光鲜荣耀,此刻的傅敖倒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露出些儿女心肠来。只是,这烟火qíng肠未免来得太迟,挽不回过去,亦换不得将来,更暖不透那一颗早已冰凉的心。
侯夫人并没来送侯爷。
她恨他轻易抛去了爵位,更恨他这莫名而来的所谓儿女心,那心里的恨积了经年,如今一经发散,竟是如火山喷薄,根本便容不下他。
第749章
侯夫人的怨毒痛恨,侯爷想来是知晓的,故而才会将她托付给了唯一还能留在京里的儿子。
望着老父的苍苍白发,傅庚心里,到底软了一软。
他恍惚记起,四、五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日,天高气慡,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书本上,每一束光线里都有轻尘浮动。那时的他才学会写字,父亲夸他聪颖,捉了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间架,那宽大的掌心合上他的手背,有力且温暖,像是能遮挡一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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