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的声音抖得厉害,连身子都在打抖,话也说不下去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王氏昏死在血泊中的样子。怀素没敢告诉傅珺,那血已经浸湿了chuáng单,渗透了好几层锦褥,王氏便像是一张浸在血中的薄纸片儿,只剩下了极其微弱的呼吸。
当时她便想:一个人能有多少血?人身上的血哪经得住这般流法?她看着王氏,腿软得动弹不得。若不是沈妈妈打了她一巴掌,她只怕连唤人报信儿都做不到。
怀素的两只手死死扣在一起,环抱在胸前。似是唯有如此,才能抵御那涌上心头的阵阵恐惧。
傅珺静静地望着窗外,手中的手炉被她捏得“吱吱”作响。她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抱厦的门并未关严,寒冷的空气裹着素馨的香味,还有隐约的碳气刺入胸腔,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睁开眼睛,寒声道:“怎么好好儿的会滑了一下?廊下本就时常有人打扫。根本滑不到人。就算是院子里有些残雪,上头又铺了煤灰,娘行动皆有人扶着,怎么会滑了?你再细想想。可有旁的事qíng发生?”
怀素蹙眉想了想道:“太太散步是沈妈妈扶着的。婢子负责帮着看路。并不知道太太是如何滑倒的……”说至此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婢子似是听见太太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后便滑倒了。”
傅珺蹙着眉,喃喃地重复道:“你说娘轻轻地‘咦’了一声,那应该是……”她蓦地转首道:“怀素,娘是在哪个花坛边儿摔着的?”
怀素便道:“太太是在院子东角那个花坛边儿上摔着的。”
“带我去看看。”傅珺突兀地道,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
怀素微微一愣,随后便跟了上去道:“姑娘您慢些。”一面说着,她一面便扶了傅珺的手。许娘子见状便也跟了出去。
东角的花坛是王氏最喜欢的地方,每每散步皆要过去看一眼,傅珺是知道的。那里头种着一株洒金秋海棠,这株花便是傅珺出生时开的那一盆,王氏叫人将花移至了花坛里,jīng心莳弄,十分爱惜。
此时花坛中自是一片枯景,里面堆着雪,那株秋海棠便立在花坛中间,枯枝倾斜向一边,衬着青砖墙,很有种颓败的意味。
傅珺沉默地走到花坛边,四下环视了一番。
地上有许多散乱的脚印,还有一处较大的黑灰色印子,应是王氏滑倒后弄出来。她睁大眼睛,仔细地分辨着脚印与各种零散的痕迹。
她总觉得王氏这一滑不简单。不是她喜欢多想,而是现实教会了她,大宅子里的龌龊与算计,有时比真正的犯罪还要yīn险百倍。
然而,她现在的头脑依旧混乱得厉害,心也一直发慌。虽然qiáng令自己镇定下来,可是这片现场落在她的眼中,依旧只是一片杂乱无章而已,毫无头绪可言。她此刻的大脑,根本组织不起一次有效的思考。
傅珺深吸了口气,伸出双手,从花坛里掬起一捧残雪,用力在脸上搓了搓。
“姑娘……”怀素轻呼一声,许娘子却抬手止住了她,转首去看傅珺时,眸中带着几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悯。
用雪搓过脸之后,傅珺觉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思维仍旧有些迟滞。她缓缓地踱着步,用眼睛看、用鼻子闻,还顺着地上的各种脚印,或东或西地在院子里打转。
怀素深蹙双眉,眸中隐着水光,担忧地看着四处乱走的姑娘。她不知道傅珺这是在勘察现场,更不明白傅珺是通过这种行为,让周遭的场景全部刻入脑中。
既然现在无法思考,那就把这些场景“拍”下来,存在脑海中,留待以后再说。
此外,傅珺现在也必须找些事qíng来做。她不能去看那扇紧闭的房门,也不允许自己去想怀素方才的话。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傅珺的现场勘察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正房的门再次被打开,傅庚双眼通红地走了出来。
傅珺转过身看着傅庚,两眼直直地盯视着他。
她不敢转动视线,更不敢说话。她只是死死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试图从他的表qíng里找出答案。
傅庚的双臂软软地垂在身侧,木然向前走了两步,便看到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着,似是想要说话,又像是在用力地吞咽着些什么。渐渐地,他的眸中漾起了一层极薄的水光。他踉跄地走到傅珺跟前,颤抖着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一些温热的/液/体滚落在了傅珺的肩上,将她的小披风浸湿/了一大片。傅庚的头便埋在她的小披风上,她的肩头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湿。
傅珺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怕她一动,那些她不能承受的东西便会迎面砸过来。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前方。在她的眼前,那道一直关得很紧的房门终于敞开了,张大夫走了出来,梁太医也走了出来,还有沈妈妈、张氏、刘妈妈,甚至还有侯夫人扶着拐杖,面容哀切地走了出来。
许多许多的人一个个地往外走着,傅珺焦急地等待着,等着那个最该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人,含着笑、伸开双臂,温柔地唤她“棠姐儿”,再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那个温柔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
第109章
傅珺张大了眼睛,不说也不动,耐心地等着那个身影出现。
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她已经等过了一世不是么?那么冰冷而又短暂的一世,她已经等过了。
而这一世,她终于等到了,那份温暖她也终于拥有了。所以,她可以再等下去的,只要那个人能够出现,只要那双柔软的手,能够再度抚过她的发顶。她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傅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半空,俯视着脚下的人群。
她的脚下奔过许多身影,怀素、沈妈妈、许娘子,她们奔跑着过来,将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扶了起来。傅庚大声地叫着什么,抱着小女孩跑到了廊下,张大夫将手探到小女孩的鼻下,试着她的呼吸,又转头吩咐着别人一些什么。
许多人在哭,还有人在叫着什么。傅珺听不清,她只看见人们的嘴一张一合,面上的神qíng变幻来去。眼前的一幕幕就像是一部默片,没有台词,只有人们无声的表演。
她飘到了小女孩的上方,小姑娘的眼睛紧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傅庚的一角衣袖。
唉,可怜的孩子!傅珺怜悯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的空气让她窒息,她的心口好疼,头也很痛。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成了一片沉郁的黑暗。一些纤细的白色雪粒,无声而迅速地飘落了下来,很快地,便将她脚下的这方世界,覆成了一片雪国。
多么美丽而安静的世界。
傅珺望着前方的那片黑暗。那是这些白色jīng灵的来处。她也很想飞向那里,她相信,有人便在那里等着她。
可是,她的双腿像罐了铅,那飞舞的雪粒被大风卷起,化作雪色的旋涡。将她牢牢地吸住。她再也无力飞行。只能重重地沉溺在了这片雪白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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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庚负着手,面容枯槁地站在chuáng前,看着女儿昏睡的面庞。
傅珺已经这样昏睡了整整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傅庚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此刻的他看上去像老了十岁。鬓边已经有了霜色。
他很累。心力jiāo瘁,神魂俱疲。可他不能倒下去。他有太多的事qíng要处理,也有太多的人要见。还有他的女儿,他唯一的至亲骨ròu,也需要他的照顾。
方才鲁医正刚来瞧过傅珺。
他是在王氏去逝后两天才回的京,一回来就被傅庚请了过来,这两天皆是鲁医正在给傅珺把脉开药。
在离去前,鲁医正对侯夫人说,傅珺身体无碍,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不过,这只是他在人前的说辞。而在无人处,他拉着傅庚悄声告诉他,傅珺得的,很可能是离魂之症。
鲁医正说,得此症之人并非身体上有病,而是潜意识里不愿醒来。失去了母亲的傅珺,心灵上所受到的伤痛,需要通过睡眠来修复。因此鲁医正只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便叫傅庚耐心等待。
“等她觉得没那么难过悲伤了,她自会醒来。”鲁医正最后说道,随后便摇着头,叹息着走了。
傅庚凝视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住了一般,揪痛难当,几令人窒息。
他伸手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身体前屈,表qíng十分痛苦。一旁的许娘子忙倒了杯热茶,怀素捧至傅庚面前,却被他挥手格开了。
过了好一会,那阵疼痛方才渐渐淡去。傅庚苍白着脸直起身来,平复了一下呼吸,疲惫地对许娘子与怀素道:“你二人便牢牢守在这里,任何人叫都不得离开。”
许娘子与怀素皆应是。
傅庚伸手揉了揉额角,手腕划过素服粗砺的布料,他的心又是一阵撕扯的疼。
他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会醒,只能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好在女儿虽是昏睡着,却能喂进些流食。许娘子照着宫里的方子,亲手熬了浓浓的jī汤与ròu骨汤,一天几顿地喂着,傅珺的面色瞧着倒比之前红润了些。
想至此,傅庚感激地看了许娘子一眼,道:“劳烦你了,我实是顾不过来。棠姐儿还要烦你多看顾着些儿。我现今,只剩她一个了,若她再有什么事,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布满红丝的眼中泛起泪光,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许娘子屈身行了一礼道:“三爷放心,我会好好照应四姑娘的,绝不会有任何闪失。”她说话的语气十分郑重。傅庚知道,似许娘子这等重诺之人,言出必行。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感激之qíng,只能朝许娘子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西厢房,步出了秋夕居的院门。
方才侯夫人使人过来传话,说有要事相商,着他速去荣萱堂。
要事?傅庚一听到这个词便很想笑。
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大过他的妻女?连皇帝都准了他半个月的假,着他好好cao办丧事。这位尊贵的平南侯夫人,哪来的要事要找他这个庶子?
傅庚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负着两手,穿着一身十分扎眼的粗布素服,腰上缠着白绦,不紧不慢地进了荣萱堂。
他知道侯夫人忌讳这些。不过,他可不是自己来的,是侯夫人有“要事”急着找他来的,既有要事,这身素服便也来不及换,也只能穿过来给侯夫人看看了。
傅庚跨进荣萱堂的时候,侯夫人穿着一身深紫色团花对襟袄儿,正端坐在西次间里,只留了于妈妈与素云二人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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