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嬷嬷却并不停下,瞧着司衣宫女呈上来的衣裳,又严肃道:“陛下大病初愈,怎的还是这么一身素净?还是应该换些喜庆颜色,便是自个也瞧着精神些。”
“也好。”陛下对近乎说教的劝诫并不在意,只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下来。一旁的苦口余甘闻言,却并未第一时间退下,而是将目光微不可查的投向了地上的魏姑姑。
陛下每日的衣裳饰物,都是由魏姑姑亲自掌眼定下的,如今许嬷嬷一句话便叫换了,打的自然是魏姑姑的颜面。
魏氏却只是继续为陛下换好棉靴,这才抬头,满面柔顺道:“那便为陛下换上才做的朱锦袍可好?穿着也舒服。”
只可惜说了这几句话,陛下也累了,闻言却只是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那幅度都叫人不能十分确定是不是真的点过了头。
若是放在之前,这态度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有着方才许嬷嬷的随意熟稔,相较之下,竟是硬生生将以往对魏氏的纵容倚赖,显得对待玩意儿般漫不经心。
魏姑姑的面色微微一白,却还算维持住了惯有的温婉柔顺,一旁苦口余甘姐妹见状不敢再等,连忙退下,手脚麻利的将魏氏提起的龙袍重新呈上,由魏姑姑亲自伺候更衣。
陛下这些年来早已习惯魏姑姑的服侍,这样亲自上手伺候的活计从不假手于人,从来这样的情形只叫所有御前宫女们既羡且敬,但今日有了许嬷嬷,虽然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立着看着,但莫名的便有了一种管家巡视大丫鬟的姿态,身份却比魏姑姑更高出了一截。
陛下更衣过后,许嬷嬷便也没再多留,自领了惠明转身退下。
但经此一事,众人都看在眼里,自然明白了许嬷嬷的地位资历都在魏姑姑之上,从前惠明头上虽也顶着苏公公的名声,但到底县官不如现管,御前女司们的上官终究是一个魏姑姑。
这会许嬷嬷这般突然出现,闹成了个两国相争,形势不明之前,众人对着身为许嬷嬷亲信的惠明时,自然也是诸多客气,再不会因着魏姑姑的示意而轻易排挤得罪了。
惠明感激敬佩之余,闲暇之时,便又忍不住好奇道:“嬷嬷在陛下身边当差多久了?”
端着茶盏的许嬷嬷眯着眼睛想了想:“我从先太后娘娘宫里派去陛下身边伺候,后来出宫嫁人,却成了寡妇,在外头受族人欺辱,索性又求恩典回了宫里,加在一处,有四十多年了吧。”
惠明被这数目惊的暗自咋舌,陛下总共也才不过五十多岁,四十多年,岂不是自懂事起,许嬷嬷便已在身边伺候?也难过出宫又回来,陛下还记着,回宫后依旧当了御前的掌事女官,这样的情分,说是亦仆亦姐也不为过了,也难怪清早相处之间竟是这般亲近。
许嬷嬷说罢,便只安静坐在一旁,看着惠明将陛下换下的扳指珠串,发冠玉佩又一件件的清洗干净,按着位置一一放回鎏金匣,其间都是毫无差错,便不禁点了点头:“你虽是新来,差事倒还不错。”
想到上辈子,自己满心担忧着苏公公的“图谋不轨,”差事多半是靠着秋芽收尾提携,惠明不禁对许嬷嬷的夸赞有些脸红,忍不住摇头自谦几句。
许嬷嬷看出她是真心谦让,倒反而更加满意一般:“不骄不躁,你这性子,便是放在从前,倒也勉强配得上苏瑾了。”
苏公公,全名正是苏瑾,听到许嬷嬷对苏公公的这般称呼,又想到昨日的疑惑,惠明便也不禁问道:“许嬷嬷怎的会与苏公公这般熟识?我听闻,他似是……”
“官奴出身。”许嬷嬷冷冷的说出了惠明还在口中犹豫的四个字,见惠明默认,沉默一阵后,便也看着窗外的枯枝重新开了口:“不错,官奴出身,既是官奴,便是从前是官身,只是苏家原本不是寻常官身,而是京中镇国公府,苏公公,原本也是国公府上长房嫡孙,常常被带进宫来与娘娘陛下磕头见礼的,我当时在旁伺候,也算见过几面。”
惠明震惊的瞪大了眼镜,在宫中这么久,她竟是从来不知道,苏公公还有这般来历:“那怎的……”
说到这,许嬷嬷的话音也沉了下去:“苏公公九岁时,镇国公府获罪,满门抄斩,只未满十岁的,女入教坊,男入内宫,我那阵子正好在宫外,等的回宫之后才知道,苏家净身入宫的男童里,到最后也只活了苏公公一个,且靠他独自一个,走到了如今。”
只这么短短的一番话,却只叫惠明的心里装满了石头一般,沉沉的,却落不着底。
御前大总管,她原本以为这已是了不得的身份,苏公公年纪轻轻,却能攀至正六品的内官之首,深得陛下信重,这便已是十分了不得,比这满宫里的宫人都强过了不知多少,合该骄傲的叫满宫人尊敬羡慕。
但谁知,苏公公,他原本应当国公府的嫡出长孙,他原本在这个岁数可能正从文从武,为官出仕,或者娶妻生子,富贵纨绔,他原本应当有更加广阔、更加锦绣的生活与前程,陛下对他的信重,也原本不该作为一个御前总管、一个宦官,而是应该作为真正的朝廷俊秀,国之栋梁。
苏公公身上的清隽之气,那一股朝堂士子般的气概,其实并不奇怪,而是他从生下来,自小从根子上就该有的,只不过……他后来进了内宫,他从锦绣堆中的国公嫡孙掉进了最下贱的尘埃里,叫人按在地上打折了脊梁,再一寸寸的爬起后,也未曾脱去的根底,这才叫他永远不同与宫中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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