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进用让开的身前,正摆着一个莹白的浅盘,其中一层薄薄的水,大片空白的水面上,靠后卧着一块秀特的青石,远望滴翠,前方又有一条泥捏的小舟,正似咏景的诗人所乘。盆景做得精巧,索冰云却只望了一眼便不再看,他转头对傅进用说:“阿公问我,是对牛弹琴了,冰云何曾懂得这些?”
傅进用对索冰云硬邦邦的回答不以为意,即便是在自己这里,这孩子也学不会凑趣,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了。“阿宁又送药来了?”傅进用问。
索冰云点头,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玉雕的葫芦,摇动之间发出嗒嗒的声响,他将葫芦在廊下铺设着茵褥的地面上放下,朝傅进用的方向一推,解释道:“阿宁刚送来的,他说眼下正用着的汤药方子不必添减了,这批新制的丸药,他做了一些改动,应当对咳喘更有效用。待得这段时日过去,他再上门为阿公诊脉,看看还需要做什么调整。”
傅进用花白的眉毛一抖,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反倒问起了别的,“‘这段时日’,这句话当不是阿宁自己的意思,是你劝他不要亲自来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被一语道破,索冰云也不慌张,他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答道:“阿公不必操心,冰云应付得来。”
“嘿!”傅进用被气笑了,他右手在凭几上一拍,把方才装出来的修身养性工夫丢到了九霄云外,“你这小子忒不老实!嘴里从来没一句实话,什么时候问你不是这一句?应付得来?我看你就要把你老子的泾阳军给应付进去了!”
“阿公何必动怒?只要阿公还坐在监军的位置上,这泾阳在不在索家手中,不都是朝廷的兵马么?”索冰云眉目不动。
仿佛才想起自己的监军身份,傅进用足足沉默了半晌,良久,他方才自嘲一笑道:“哼,你说的不错,这泾阳,老夫恐怕是不能为朝廷守住啦!”
索冰云心知傅进用这是自伤命不久矣,但寿数之事,他和晏宁也想尽了各种办法,终究是人力有穷极。索冰云垂眸不语,而傅进用却越说越激动,他用枯瘦的指节敲打着手边的凭几,砰砰咚咚地,“想那鱼元振,一介妄人!昔日老夫尚在太极宫时,他在老夫面前岂敢高声?现在不也敢来泾阳耀武扬威了么?他打量着他那点心思瞒得过谁!他哪里是为了圣人传旨?他这是为他鱼公公自己,外结盟友来了!”
鱼元振行事如何,本不在索冰云的算计之中,他见傅进用语气中仿佛对其颇为不屑,便顺势问道:“阿公对鱼中尉知道得多么?冰云只是听闻,鱼公公对圣人极为忠心。曾经有都人给豢养的猧犬起名阿保,恰逢鱼公公出行撞见,以为违禁不敬,竟将人当街打死。不顾‘菩萨保’不过圣人旧年乳名而已,先帝和太后皆有口谕以为不必避讳。圣人偶尔听闻,也只说鱼公公的处置虽失之过苛,却念在他忠心可嘉,只是罚俸罢了。”
傅进用一听这一句,嘴里便是一嗤,他当即便驳斥道:“他这哪里是忠心!他这是饰诈邀名!那时正是王弼口出恶言、惹圣人不快的时候,鱼元振不过是借此举替圣人出气罢了。你既知道这事,又怎么会不知道从此鱼公公便平步青云了?若是你还会被这种把戏蒙蔽,我看你也别再苦撑了,趁早上表请辞,回乡做个田舍翁吧!”
索冰云也是这么怀疑的,得了傅进用的肯定,他对即将到来的传旨天使便更有把握了。
傅进用看索冰云面上并不意外,心里放心,便又旧事重提,“泾阳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最近竟然连韦不疑都蠢蠢欲动起来!但这也就罢了,他总归是文官,翻不起浪来。倒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那些个恶狼们,可都不是好对付的。”
因为阿公身体的缘故,索冰云已经很久不愿意用这些事来令傅进用徒耗心神了,不过他也知道若是自己什么都不说,傅阿公只会更加操心。“我准备向朝廷保举高叔为泾阳军节度副使,”索冰云道,“既然鱼中尉是为了外结援手而来,那他想必不会驳斥我的举荐。”
索冰云说得云淡风轻,傅进用却被这一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指着索冰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连说了几个“你”字都没有成句,最后竟一口气没喘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的傅进用才露出些病重的衰弱神态来,索冰云赶忙前趋几步,一伸手抄起了放在茵褥上的玉葫芦,拔出塞子,从中倒出两粒棕褐色的小巧丸药,右手稳稳扶住傅进用枯瘦的小臂,左手一递一弹,眼疾手快地将药丸送入了傅进用的口中。
索冰云正替他抚胸拍背,垂头便看见傅进用右手的衣袖卷上去了一截,露出的手背手腕上,是虬结凸出的青色血管。傅进用如老龙探爪一般,伸手攥住手边一个朴拙的竹根雕的杯子,连喝了几口杯中的清水,这一场咳喘才渐渐平复。
缓过劲儿来的傅进用顿觉心灰意懒,已经滑在嘴边上的数落也觉得再没必要出口,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让索冰云不必再扶。索冰云定定地看了他两眼,仿佛是在确认他确实无事了,这才重又退了回去。
这一套无声之间的进退,看在傅进用眼里,却是看出了无尽的肃杀之意。傅进用登时恍悟,在他看来是后患无穷、引狼入室的法子,在索冰云看来,却未尝不是一次杀人立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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