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剌倒是很平静,也看不出喜怒,半晌,道,“为什么那老妪,就是丑的?美和丑,是你定的么?”
莫愁没在苏剌眼中看到愠色,只是平和地探讨一个问题,她便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左右不了天下人的美丑,却可以判定自己的内心。”
苏剌笑了笑,“人生色相,最是难测,怎能执着呢?”
一阵冷风非常应景地透过帘子吹了进来,莫愁感觉一个战栗,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般,登时清醒了。
几个月的光景,她这已经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
广寒,谢清明,幻境人,苏剌……
是啊,六十年就换一副皮相,身死如灯灭,肉身一旦抛,她本应当比别人活得更通透啊,怎么能如此执着于长相呢?
就在莫愁愣神的功夫,苏剌的目光直逼着莫愁,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说,我是男是女呢?”
杨柳柔弱腰,绝色牡丹容,眼如含秋水,唇若点嫣红,再是个美人不过了,当然是个女人。
可莫愁觉得,苏剌既然发问了,就不可能如此浅显。这显然不是一个双兔傍地走,不辨雌雄的问题。这个问题紧紧连着是否要执着色相的问题,那也就是说,她在问莫愁,是否要执着于男女呢?
莫愁福至心灵,巧笑嫣然,“天女答舍利弗,如果舍利弗能转女身为男身,则天下女人皆可转女身为男身。若舍利弗非女而现女身,则天下女人皆是非女而现女身。是故佛曰,一切诸法,非男非女。”
莫愁引用的是《维摩诘经》中天女与佛陀弟子舍利弗的一段机辩,意思再明了不过了,恰到好处地破了苏剌萨满的谜题。
苏剌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莫愁感觉气氛烘托地也差不多了,便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问道,“苏剌姑姑,我还想请教您个问题,您说妙真上人取一缕魂魄能炼活尸,这一缕……怎么计量?”
莫愁是个万年老油条,那苏剌也不是个愣头青啊,她能听不出莫愁的言下之意?
“趁早断了这念头,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跟上人比起来,不及万一,想试着炼活尸,再修炼个几千年吧。”
一方面,莫愁有些不服气,自己也活了个千八百年了。另一方面,莫愁也确实是说不出口,因为这千八百年,她都是虚度的。
“姑姑说哪里话,我真的只是好奇,想问一问。”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够傻的了!看来你们能在墓地里破了镇墓兽,靠的就是蛮力啊。看你也像个修行人,不知道三魂七魄的道理?”
道家所云,人生三魂七魄,三魂,指的是胎光,爽灵,和幽精。胎光司寿命,爽灵司智慧,幽精司□□。而七魄,指的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三魂七魄相辅相生,缺一不可。
莫愁试探性地问道,“妙真上人所招魂魄,是三魂中的哪一魂呢?”
“是主智慧,思想的爽灵。虽然是死尸一条,但好歹保有一魂,不至于腐烂殆尽,同时又能保留人的思维。所以你的乡亲们能够记得住你和你们的诸多过往。”
莫愁正欲说什么,苏剌却挥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不过你也应当明白,三魂七魄本是一体,有三魂才能生七魄,三魂不全,七魄自然也就不全。所以你的乡亲们很难稳定情绪,时而热爱到极致,时而暴虐到残忍,时而贪婪到失去理智。”
看着莫愁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苏剌道,“我说过,这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绝不是一本万利的万全之策。所以妙真上人才会建大墓设结界,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出村子,避免他们尸变成害。让他们在那一隅天地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与世隔绝,自在的生活罢。”
莫愁继续问道,“人的三魂都可以分得这么清晰么?”
“当然不能,三魂七魄本就是一体,这个说法本身就值得推敲,哎……丫头,我还是那句话,老婆子我是个萨满,狐仙上身才出马的,不是个大能,道家的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若是你有兴趣,遍访名山,兴许能遇到位高明的师傅。若你有幸见到妙真上人,记得拜她为师。老婆子我还有几分薄面,兴许让她收了你做徒弟。”
莫愁没说话,她不想修行,也不想拜妙真为师,她是个六十年一投胎的怪物,她只想救人。
马车颠簸了一整日,莫愁抱着汤婆子,也不冷了,晃晃荡荡的,昏昏欲睡。终于在擦黑的时候,进了城,急匆匆地来到了裘府。
这几日,裘致尧雇了几个新伙计办理丧事,除了给死去的家人们守灵、烧纸,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裘致尧也会时常站在裘府大院张望,特别希望莫愁此时此刻带着一身的风霜,领着身着神衣的萨满,风雪兼程地回来。
堪堪都快望成了一块望妹石。
他没盼来神神叨叨的萨满大仙,却等到了马车上袅袅婷婷地走下来的质朴却美艳的少女。
裘致尧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是莫愁请回来的萨满?
裘致尧把莫愁拽到了一旁,还未开口,莫愁就笑着对苏剌喊道,“大姑姑,莫再说我执着色相了,你看,人人都执着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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