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从怀里掏出临走前广寒塞给她的止血药,当时她还一顿埋怨,觉得广寒多此一举。如今却觉得广寒绝对是老天送给她偏得的厚待。
谢清明身上的白衣已经混着血水和脓疮结结实实地粘在他的皮肉之上,莫愁跨坐在谢清明腿上,不由分说地拨起那一层层的绸布,每剥一层,心里就没来由地一阵颤抖。她看惯生死,受伤也是稀松平常,可如今指尖触碰那滚烫胸膛的一瞬,竟然关心则乱地乱了阵脚,没来由的一阵惶然不知所措。
一种恐怖而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仿佛看见许多世之前,挚爱之人先她而去时手足无措的自己,那种天地苍茫万古荒凉,只有她一人孑然如蜉蝣的凄凉感,又一次弥漫她的五脏六腑。
莫愁咬破自己的舌尖,咸腥的味觉和阵痛让她的脑子迅速冷静下来,这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顾不得谢清明紧皱的眉头和低声的呻吟,咬着牙一脸决然地揭开最后一层已经和皮肉长合在一起的里衣布料,露出了那紧实的肌肉线条与已然发黑的伤口,甫一触目,便让人格外揪心。
突然,谢清明有力的大手又一次握住莫愁的手腕,想阻止她的下一步行动。两人皆是一愣,想起那个在巷陌邂逅的下午,也是这样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纤细的手腕,半晌两厢无言。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莫愁心头,她笃定这少年自诩光风霁月的君子病又在这时候发作了,她等不及男女授受不亲的论调说出口,便冷言道,“公子莫怕,小女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福气做那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我们小地方打猎的多,受伤的也多,丫头们给小伙子包扎伤口的多了去了,没见着谁赖着人家要以身相许的。我被你谢家拒了一回,再没皮没脸也不会倒贴第二次的,公子放心,过了今晚若还都活着,不再见面就是了。”
别说是谢清明,就连莫愁都没想到自己会秃噜出这么一串子扎心的话来。谢清明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和着失血过多的苍白与一夜颠簸的狼狈,显得格外无辜与落寞。
在谢清明过往十几年所受的教育里,疼痛也好,死亡也罢,只要是求仁得仁,是不可以有丝毫退缩的。他不畏死,又岂能在生死关头去顾及那些繁文缛节,他握住莫愁的手,只是单纯地不想把那满是血渍的肮脏与狼狈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女孩面前,想给自己并不能挽回的生命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可显然,女孩误会了这份隐忍的情怀。
一阵如搅动五脏的疼从胸口传来,少女凶狠而精准地用匕首剜出谢清明身体里的箭头,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莫愁用膝盖狠狠压着谢清明颤抖的身躯,左手拿出广寒给的小药瓶洒向谢清明的伤口,右手艰难地从他里衣上撕下来一块干净的布料。她不敢看谢清明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和已然涣散的眼神,生怕自己岌岌可危的狠厉在一瞬间崩塌,软弱得下不去手了。
莫愁感受过广寒这止血药的厉害,刚涂上去时候是万箭穿心,百蚁蚀骨的疼,可挺过去了,伤口愈合得奇快,而且还不留疤痕。她几度问他在哪买的,小妖精都故作神秘地不肯告诉,惹得莫愁一顿恼火。
莫愁心一横闭着眼,近半柱香的功夫,膝盖下的战栗才有所舒缓,她低头一看,谢清明的呼吸已经匀称了许多,虽然眉头依然紧锁,但血已经不似泉眼似的一股股往出涌了。
她心思细腻地察觉到谢清明的喉结动了动,薄而有弧的唇几张几合,却没说出什么来。
她麻利地用撕好的布条给谢清明包扎好伤口,及至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近乎虚脱,两腿一软,无力地倒在谢清明身旁,靠着墙壁,半晌才缓过神来。
谢清明能熬过这半柱香的疼,应该就死不了了,莫愁闭眼想小憩一会,毕竟用两条腿追了一匹马追了一晚,又杀人又救人的折腾了半宿,纸糊的小体格早就吃不消了。
破庙里除了呼吸恢复了平和的静谧,就在莫愁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脸庞有一股轻柔到几不可见的力量逡巡不去,她睁开眼,正瞧着为她捋头发的谢清明,那只纤长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苍白的脸上竟活生生扯出血色来,失血过多也不耽搁脸红。
莫愁望着那双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眸,竟漫着近乎溢满的情真意切,想起自己几度无端撩拨,又想起自己接近他是为了探求桃木人偶的真相,纠结着生出一丝愧疚来。
方才她说的话太重了,可莫愁明白自己心生怯懦,这狠话倒不是说给谢清明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莫愁看见了谢清明的肉体凡身在死亡面前的脆弱,他与她所闻所见的其他人并无二致,即便他因缘巧合地与自己所刻人偶长得一模一样,也只是巧合而已,这就是个春生秋死的人啊!
如此想来,莫愁觉得自己为了寻找灵魂流转的原因而故意接近他,显然是不公平的。二十来岁的好光景,高门大户的好出身,如琢如磨的好风骨,风姿凛然的好皮相,这是修了几世的功德方能托生的命格,切不能为了一己私念误了人家一世好时光。
这一刻,莫愁承认,是她自己心生懦弱了。
莫愁心一横,挥手拨开了谢清明悬在半空的手掌,指尖相处,一阵冰凉。
“我母亲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裘姑娘救命之恩,谢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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