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剩下的一半酒气也醒了,她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裘致远,隐约觉得有些摸不透这久未归家的公子哥了。他今天每句话都看似漫不经心,可每句都好像在试探着什么。
一时间莫愁犹如掉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漩涡,除了奋力周旋,也无计可施了。
“很多年前做的旧袍子了,几年天冷的早,来不及做新衣,就找出这么一件披上了。回头我自己去裁缝店做几套就是,不劳烦母亲,也谢谢哥哥惦记。”
致远颔首致意,也不执着,然而莫愁心底已然激起千层浪。
*
另一面,阑倌端着一个雕花的手炉,如困兽一般在祠堂外踱着步。
如今三少爷被罚跪在祠堂里不许任何人探望,私心里阑倌觉得少爷也是该被罚一罚的,一夜未归也没个音信,要说阑倌一夜老了十岁都有人信。
全家上下搅了个鸡飞狗跳,大半夜全都撒出去找人了,大夫人更是要扒了阑倌的皮子。
今早好容易把人盼回来了,还是翻墙回来的,好在没有旁人看见。可满身的狼狈相,胸口还带个血窟窿,一下子又把阑倌的半条命给吓没了。阑倌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匆匆伺候少爷换了干净衣服,扣子还没系完,大夫人便怒气冲冲杀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三少爷提去祠堂了。
可气话归气话,三秋已过半,塞北小城早就夜凉如水,少爷是个不怕冷的主,可火力再旺也顶不住这后半夜的重露呀。
想着自家少爷这么冷的天跪在这凉地上,胸口的伤不知要不要紧,吃没吃饭,挨没挨打,阑倌那细如游丝的愠怒之上又平白生出许多心疼和自责,要不是他撺掇三少爷管那闲事,也不能生出这些事端来。
祠堂外两个家丁也是尴尬得紧,一方面主母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们不敢放阑倌进去。一方面谢清明毕竟是主母亲生的小儿子,要真是在祠堂里冻出个好歹来,受罪的一样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二位小哥,我常在少爷院里伺候,不常来祠堂这面走动,今儿贸然求二位小哥也是唐突了。可毕竟咱都是谢家的人,往日咱说不上生分,日后就更是熟悉了,往后有用得着阑倌的,二位小哥言语一声,阑倌自然竭尽所能。”说罢阑倌一抖袖子,露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无需仔细看便知道是一包碎银子。
家丁赶紧推了回去,又抻了抻脖子向门口望去,见没人看见,赶紧道,“星阑哥儿,您抬举我,您是在三少爷跟前伺候的,满府上下都敬您是半个少爷,小的有几个胆儿敢收您的钱?可大奶奶吩咐的不许任何人探视,如今要真杀个回马枪来,我们哥俩的小命都保不住。”
“我也不难为二位,二位也别难为我。如今天凉,我也就是给少爷送个手炉,不走这正门,悄悄从窗户翻进去,二位就权当没看见。要真被大奶奶发现了,二位小哥就说一概不知,可好?”
说罢阑倌把银子塞进一个家丁手中,身手利落地绕到西侧窗户跳了进去,祠堂内灯火幢幢,隐约间看见三少爷单衣似雪地跪在地上,唇色煞白,身姿却依然异常挺拔,像一把直插入地的上古利剑,锵锵然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阑倌心里一紧,暗自骂道,“活该你挨罚,这般田地了还端着!”
谢清明听了响动想要侧目,却发现连扭头的能力都没有了。昨晚失血已然伤了元气,今天又一日滴水未进,平白又跪了几个时辰。此时此刻,浑身的关节都像锈住了一般,整个身体僵成了一道钢板,一寸都动弹不得。
“你怎么进来了,母亲没难为你吧?”谢清明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温暖,才发现阑倌把手炉塞进了他已然冻得不过血的双手中。
“少爷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左右星阑也就是谢府买来的一条狗。今儿高兴了就喂块骨头,明儿不高兴了剥了皮扔出去,谁又能心疼一分呢?”
阑倌话里的酸劲儿像四月里尚涩的梅子,酸得谢清明先是牙倒,后是脑仁疼。他半是陪笑,半是撒娇道,“怎么不见你心疼心疼我呢,我这胸口掏了个窟窿,还饿了一天一夜了,你带这手炉有什么用,倒是给我带点吃的来啊!”
阑倌睨了他一眼,也没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取出一块月饼递与谢清明嘴边。
谢清明咬了一口,一股甜腻霎时遍布齿间。他的瞳孔都因为震惊而收缩了,一口吐出了咬下来的月饼,道,“这什么馅的啊,这么难吃?”
阑倌没好气地道,“少爷,要饭时候别嫌馊,青红丝的,将就吧。”
青红丝,谢清明第一次因为一块月饼,质疑人世间为什么要有中秋节。
谢清明看阑倌一脸的岿然不动,便知道这孙子是故意的,“你这是救命啊还是报仇啊,我知道你有气,也不能拿这么难吃的东西毒害我呀?”
阑倌翻了个白眼,又掏出一块月饼递过来,“那还有一块,你吃不吃?”
谢清明:“那块是什么馅的?”
阑倌:“五仁的。”
谢清明:“……”
饶是再不乐意,谢清明还是强忍着恶心吞下了一块五仁月饼。“吞”这个字是格外恰当的,因为近乎囫囵个噎进去的,因为太难吃都没敢嚼,怕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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