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倒是看懂了莫愁的心思似的,一时间也学会了赧然,“当日她浑身都是虫子,我最怕虫子。现在她身上虫子没了,我自然可以和她做朋友。”
莫愁倒欣慰,如今万事如蛛网缠得她焦头烂额,后院不起火是最好的。
“外面太凉了,你我现在身子都虚弱,别在这吹风了,回房再叙。”莫愁转头看了一眼广寒,“今晚月色好,是修行的好时候,你也别在这耽搁了,快去用功吧。”
小妖精再不懂人情,也知道莫愁是想支开他,于是气鼓鼓地离开了。
阮语望着广寒的背影,低声问道,“这孩子真的是一只树妖?”
莫愁颇为吃惊,没想到二人聊了这么多,竟到了让小妖精坦诚将身世相告的程度,她笑道,“别张嘴闭嘴都是‘孩子’,他都五百多岁了,比你大多了。”
莫愁原以为阮语会有所表示,可她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没做声。
“见到妖怪了,还这么云淡风轻的,不害怕么?”
阮语苦笑,“我和他站在一起,你看谁更像妖怪?”
莫愁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扯回原本就想问的话题上来,她语气和缓,听不出些许波澜,“如今经历了一番生死,还想死么?”
“以前总觉得,人间诸事皆是命,万般不由人。唯有一死能被自己掌控,所以愚昧地认为以身殉道,是我唯一能与这个世界抗衡的。”
莫愁第一次听到这种论道,细细一品,竟觉得这牵强的逻辑也有说得通的地方。既然举世欺我侮我,我便玉石俱焚,纵身死也不遂了你的意,虽然愚昧可笑,却莫名其妙地透出一点侠义风骨来。如此想来,那魂飞烟灭的三姨娘,也是如此抱着一腔孤勇离世的。
“那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自杀呢?吊死摔死溺死,死法很多,为什么非要死前受这番罪,弄得满身付骨之蛆?”莫愁没等阮语回答,便接着问道,“是不是你真的相信水正教能让你灵魂永存?”
阮语浅浅地叹了一口气,“起初是不信的,饶是谁乍一听这漏洞百出的教义也不会相信的。可是人啊,要是日复一日地活得卑贱,活得没有希望,便会硬生生给自己找一个精神支撑。哪怕这个支撑最后会让你万劫不复,也是无可选择中最好的选择了。”
“那如今为何又不想死了?”说到这句话,二人恰好刚走进阮语住的西厢房,暖气霎时扑面而来,原来阮语早已生好了火,等莫愁回来。莫愁一偏头看向灯影下孱弱的阮语,她能如此细心地料理生活,自然是决定重燃生的希望了。
“我也不知道,但见了你和清明,突然又不想死了。”
莫愁把手悬在炭火上虚烤着,寒意祛了大半,周身的血液也开始畅通起来,她没抬头,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你看,温暖这种无用的东西,却恰恰最能给人力量。
如果你信我,就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你是更幸运的一个,因为我亲目睹了另一个信水正教的人悲惨死状,最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阮语轻轻点头,“花慕春果然已经死了。”
莫愁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花慕春就是三姨娘,看来二人的思维还在一条线上,便问道,“你也怀疑过她已经死了?”
“不仅是我,圣人也曾怀疑过,所以才让我几次三番来打探。她……是怎么死的?”
“她比你激进,生生剖开自己的肚子,把毒卵放进去供养,又缝上了。死后怨念又化作了厉鬼,堪堪搅起不小的风云,最后被雷劈得魂飞魄散了。”莫愁云淡风轻地讲了这段不久前的往事,也有点醒阮语的意思。
“难怪她会比预想的早死这么久,她太着急了,等不到原计划的八月十五了。”
莫愁脊梁骨一冷,她挑眉道,“八月十五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为什么都要挑那天死?”
阮语半晌没答言,莫愁也不催促,只是冷冷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毕竟你也不一定全然信我。我与你萍水相逢,给了你的这身血也不必归还了。倒是可怜谢清明孤身犯险,以为你是他的姐姐。”
阮语一听,忙道,“你舍命救我,我怎敢不信?清明也是个好孩子,可我真的不认得他。如今我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羞于启齿,我竟曾助纣为虐地为了做此腌臜事情,差点舍出去性命。”
阮语给莫愁倒了杯茶,“我与花慕春略有不同,我是被迫吃下毒卵的。圣人也曾给你吃下过一颗吧?之后每半个月她都会给我一粒‘解药’,作为我听话‘尽本分’的奖赏。长期以来,我以为那真的是解药。等我知道那也是一粒粒毒卵的时候,为时已晚了。”
莫愁点点头,这说辞更为合理,毕竟一个愚昧的苦命人,受骗的几率挺大的。
“后来圣人说我已经积攒了不少功德,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尽全了教徒本分,能够灵魂不灭身归洪荒大泽了。那就是把我和花慕春的血肉剁碎,流入江中,把圣灵的意志赠与天下人。”
听到那句“赠与天下人”,莫愁登时头皮发麻。活了这么久,信什么的莫愁都见过,这些教会或起于愚昧混沌,或图于聚敛财宝,哪怕做得再过分,也不过是“图财害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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