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体弱,每两日的取水会占去我大量时间,现下有了衔微大哥帮助,我的日子竟清闲起来,到不知做什么好了。
不过我还记得我乃庙祝,于是便将多余的时光用来祝祷。
其实我也不知道应当祝祷什么,这小小山君庙香火极差,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人来上香许愿,于是我便终日望着壁上的山君像发呆。
如此甚好。
这日我难得地去了趟土城关的集市,买了些针线衣料回来想缝条新裙子。我近来居然还长高了些,旧时的衣裙有些小了。
刚迈过门槛,我便听得殿后厢房内衔微大哥冷漠的声音,“你回吧,我虽不能替韩玉做主,但她身子孱弱,你娶她便是害了她。我劝你休了这般念头。“
娶我?
我大吃一惊,这世上还有人会娶我这般一看就年寿不永的女子,面无颜色,身无长物,谁这么想不开?
屋里无人回答,衔微大哥也不再说话。
我思量再三,还是走了进去。迎面便是一双说尽千言万语的大眼睛,我大喜过望,将手里的小包袱一扔便扑了过去,“林虎你怎么来土城关了呀?”
林虎还是不喜多言,只说他终于累功至尉,可领千人之军,便求了玉门关尉来土城关驻守。语罢,他停了会儿,方才望着我道:“玉娘,我今日是来求亲的,你我都是孤儿,既然没有父母之命,也就不用去找什么媒妁之言,你许了,我们便成亲。”
我想起刚进门时衔微大哥的话,自然明白原来那个想不开的人是林虎。得见故人的欢喜霎时散去,反倒是久被忘却的孤寂弥漫起来。
我自知甚明,衔微大哥说得有理。
我正低着头寻思以什么话来拒绝林虎方才不教他难堪时,他却再度开口,“你若不许也无所谓,那我便陪你到百年之后好了。”
我还没答话,衔微大哥便冷笑道,“虽说近些年中原迁来了不少人,但整个河西走廊人口仍不足五百万之数,故而安西都督府有令,男子十六必须娶妻,女子十四必须嫁人,婚后两年无子者男子须再娶,你一个小小兵尉,若是无子,能跟她相守几时?还是……”衔微大哥话里的嘲讽意味连我都能听得出来,“你打算娶个妾室生了儿子,还说是为了陪着她?”
安西都督令这事我是听说过的,但向来以为跟我无关,自那日独坐小庙思虑过多以致再次生病之后,我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世上我虽如浮萍,但我活着最大的意义便是不死。
我无法掌握我的命运,甚至乱世之下无法决定自己能不能不死,但我仍然可以决定自己要不要挣扎着求活。在这生难死易的天地中活下去颇为不易,而我靠自己活着便是对命运最大的掌控,对天地最大的抗争。
便只听得林虎淡然答道,“生逢乱世,天意弄人,能相守一日便有一日的欢愉,活得一日便是一日的坚持。只因人终是要死的,我现在就不活了吗?”
他这话深合我意,我欣然抬眼,正好望入他那双清澈而悠远的眸子,不由微笑。而我眼看着,这从不曾笑过的男子面上也渐渐地浮现出一个微笑来。
我从不曾见过如此让人迷醉的笑容,如春风难得掠过玉门关时轻拂的枝头新绿,如大雪落满戈壁时初晴圆月的银辉,如无风无月时漫天星辰后的深邃虚空…… 我这短短一生所见所有的世间美好,都比不上他这般微微的笑靥。
许久许久,我才从对视中醒悟过来,红着脸惶然无措时,正好看到衔微大哥的表情。这也是我从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憋屈,愤懑,似有满腔怒火却又无可宣泄。
后面的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衔微大哥虽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但林虎却不知为何竟能时时来我这里。
于是在山君像前呆坐的人又多了一个,我有时望着渐渐转过身来的山君像发呆,有时望着他发呆,而他虽不言不语不笑,似乎那日的微笑是我在梦中所见,也随梦消逝,但眼中的笑意却时时盛放,望得我欣喜宁静。
只是,日子虽然快活,我的身子却越来越虚弱。
开始时尚能自己做饭,后来渐渐地我连水都喝不下去。不知道是衔微大哥在这里,还是林虎在这里的缘故,我儿时的病再不曾发作。然而便只是静坐着,我也能察觉生机在从我孱弱躯壳里慢慢消逝。
有趣的是,我虽已难以进食十数日之久,行走却无大碍,每日里还是去山君像前呆坐祝祷。就这般,有一天我终于心生明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站起身来爬到供桌之上,立在山君像前。
身后脚步声响起,我知道那是衔微大哥与林虎。但他们俩谁都不开口,也没有人上来阻拦。
我心下有些酸楚,原来这便是衔微大哥在这里的缘由?
那林虎呢?
眼泪滑落,我咬咬牙,还是伸出手去触碰山君的脸庞,山君像上的山君已然将要转过身来,我似乎都能看到她如剑般锋锐的眼神,割得我心如刀绞。
而我伸出的手终还是被人拦了下来。那人将我拥在怀中,久久不语,我则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我听到他艰难地道,“玉娘,再多陪我些时日再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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