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四十分,孙主任见当中有嘉宾喝多了,争得面红耳赤,于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合,急忙过来打圆场,笑着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晚宜展望之大未来。我之华大学办学三十载,菁英校友,遍布全球。就方才,孟小姐还替一位不具名的校友捐赠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美金。得诸多校友如此关爱,实在令我等欣慰不已。”
话题一下被扭了回来,众人纷纷称赞。
冯恪之却微微一怔。
他情不自禁,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早已空空荡荡的位子,眼前浮现出自己第一次和她相遇时,将一叠头天刚从银行里兑出的美金强行塞进她大衣口袋的一幕。
那一刻,她还是长发的,结成一条很长很长的辫,柔顺地垂在她的腰下,发梢随了她的步子,有韵律地轻轻摆动着。
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恶劣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今晚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隐隐期待的,又是什么?以至于竟会做出了那样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就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看到她那张神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未曾对此投入过半点多余注意力的面庞,他就已经懊悔了。
“诸位,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冯恪之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身边的人道了一句,在众人的挽留声中,转身出了饭店的大堂。
夜的空气,带着春天特有的清凉和丝润,进入了冯恪之的肺腑,却凉不下他心底里蛛爬着的那一团郁燥的火。
钟小姐自然跟他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心地说:“冯公子……”
“让司机载你回去吧。支票我明天就叫人送到你那里去。”
冯恪之说完,上了自己的汽车,很快驾车离去。
钟小姐望着那辆迅速被夜色吞没的车的影子,在饭店门口立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惆怅,慢慢转身,也上了那辆载着自己来的汽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龙华宪兵司令部的一间办公室里,从十点过后,电话铃声就一直闹个不停。
全是冯恪之的姐姐们打来的。
冯恪之拔了电话线,闷头睡觉。
半夜,一个执勤的通讯员怯生生地来敲门,说那位夫人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不敢不接。
冯恪之起来,插上了电话线。
“小九,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针对你认捐建图书馆的事,这是好事,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大姐以为你从前大概是对家里不满,这才胡闹。现在已经让你去宪兵团了!也算是让步了吧?爹听说你干得也有点样子,刚前两天和我说起来,很是欣慰。我没有想到,你现在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那个钟小姐,到底怎么迷住你了?家里安排你相亲,你不去,以前还捧她做什么上海小姐!玩玩可以,但玩归玩,你可不要被女人给玩了!”
“今晚这样的场合,你到底想表示什么?想宣告天下,你非她不娶?”
“我告诉你,就算爹最后点头了,我这一关,你也别想过!”
电话那头,长姐冯令仪的声音空前严厉,却又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忧虑。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
万一真的犟起来,谁也无法阻挡。
哪怕自己,恐怕也是不行。
“你人呢?”
“你哑巴了?”
“你给我说话!”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大姐,我想睡觉。”
冯恪之低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司令部大门口的警卫就替冯参谋开了铁门,看着他开车,从里头呼啸而出,车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的朦胧晨雾里。
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夜,窗台上,横七竖八地捻了十几个烟头,打火机丢在一旁,烟盒早已空了。
……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习惯早起的孟兰亭和没有早堂,无需这么早就去学校的周教授道了声别,独自先出了门。
从周教授家出来,过马路,穿过一条林荫道,尽头,就是大学的后门。
这条林荫道,被之大学生昵称为爱梦路。两旁田野,屋舍散布。春夏浓荫蔽日,秋冬落叶飘舞,一年四时,各有风景。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不少学生和教授都喜来此散步谈心,是个适合做个悠闲美梦的地方,所以得名如此。
孟兰亭也很喜欢这条路,早晚步行于此穿行在大学和住的地方之间,既是走路,也是散步。
她抱着今天要用的教案,在耳畔阵阵悦听的鸟鸣声里,呼吸着暮春清早那湿润而甘凉的空气,行走在林荫道上。
林荫道长约两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现在汽车本就不多,这条路也不宽,加上通往之大的后门,除非司机为了抄近路或者开错,否则,平时很少看到路过。
孟兰亭没回头,只往边上让了一让。没想到汽车上来后,竟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边上。
孟兰亭转过脸,微微一怔。
竟然是冯家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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