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她便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人人都唤她关尚仪,再也无人记得她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叫的人多了,叫的时间长了,关尚仪三个字便如覆在她血肉之上的一层皮,一层由羽皇赐予的华丽的皮。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裹着这层名为关尚仪的皮囊过一辈子,没想到翊王朝42年,距小太子“瘗发礼”前三天,她再度被人拖着跪在这个老地方,台阶上仍旧高高站立着帝国的皇帝,羽皇雪霄弋。
拖她过来的人是坐忘阁待制雷修古,这位赫赫有名的战将来自霍北雷氏,是正儿八经的澜洲贵族子弟,羽皇亲自册封的煌羽第一高手。
关尚仪觉得,像抓她来下跪认罪这种小事,委实没必要劳动雷修古这样的大人物,可正因为没必要用到的人却用到的,足见羽皇此刻是何等雷霆之怒。她想明白这点,早已万念俱灰,反而能从绝望中生出最后一点自尊,在雷修古丢下她后迅速爬起来,挺直脊背跪好,甚至还能回头微微一笑道:“有劳雷将军。”
雷修古皱眉,错开了一步,不愿受她的谢。
这一步错开得有讲究,若羽皇下令诛杀,他拔剑砍头不过手起剑落,若羽皇下令赦免,他侧身避开不与关尚仪结怨仇。
关尚仪心知肚明,她此刻已知道此番必定死罪无疑,倒不似当年那般惊惧,也没有惊惧到极点后爆发出来的凶狠。在众人看来,她或许早已不是当年东宫里当差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俜羽,她是极受羽皇信赖,教养太子的东宫女官。可她自己却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不管过去多少年,她本质上一直都是那个跪在血泊之中的小宫女,杀与不杀,不过在羽皇一念之间。
“雪穆恂呢?”
关尚仪听到羽皇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口气淡漠得仿佛询问一个陌生人。她抬起头,平静地道:“回禀我皇,我不知道。”
“太子私自出宫,东宫上下无一人察觉,”羽皇顿了顿,“我让你管着东宫,你就是这样管?”
“ 我皇,太子天生聪颖,他若想出宫,我便是全天盯防也无用。”关尚仪垂头道:“这事多说无益,终归是我疏忽职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我记得你,多年前你也跪在这,在要杀你的前一刻高喊不服,”雪霄弋慢慢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问,“怎么,这一次不喊了么?”
“这一次我难辞其咎,没有不服。”她笑了笑道,“太子已快成年,原本早该知道他不能私自出宫,早该一踏出宫门,便是想得再周全,也永远有他料不到防不及的意外发生。别的少年郎可以得意忘形随心所欲,他却不能,因为他是太子。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这句话我说了多少遍,他还是半点也听不进,他听不进去,就是我这个教养女官的罪过。”
羽皇默然,过了半响才道:“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你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有点见识。罢了,起来吧。”
关尚仪爬起,脚下一软,险些摔下。
“可惜,取天下珍华瑰宝,纳山川钟灵毓秀,上下多少人小心翼翼养出来的太子,享着福,却不知道他要挑起的担子有多重。”
关尚仪心疼太子,忙道:“殿下平日很好的,他,他只是少年心性,难免对外头有些好奇……”
羽皇抬手,关尚仪呐呐不敢言。羽皇淡淡地道,“关尚仪,太子顽劣,只能委屈你再教他一次了。”
关尚仪心里一颤,脸色发白,她清楚这是羽皇当着太子的面要拿她开刀了,羽皇惩罚向来严苛,此番“教导”一过,她能不能捞个全尸还难说,但想起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太子,她却渐渐地在嘴角慢慢绽开一缕微笑 ,整顿衣裳,重新跪下道:“是,能有始有终,乃我之幸,谢陛下成全。”
3
秋叶城,析水道。
小太子雪穆恂穿着一身从侍卫不知从哪弄来的普通长袍,正目不转睛瞧着不远处一行人中打头的两名少年。
那二人显见是俩兄弟,衣着华贵,身份不凡,大的比小的高出一个头,五官已显露出不凡,小的那个脸圆身短,胖乎乎的手里至少抓了不同种类的三四种糖串子酸串子,就这样他还不满足,犹自指着摊档上的吃食点心嚷嚷:“我还要吃这个绿的,还要那个撒了豆粉的,还要那个裹了芝麻花生碎的,咦,大哥大哥,你快看,那屋顶上为什么雕那么大一朵白花呀,那么大朵难不成是仙笼花,是仙笼花对不对?”
人来人往之中,已有不少秋叶京人士朝这对明显来自异乡的一行人投注目礼。年长的少年虽竭力装得老成自若,可对弟弟这般没见识还不以为耻深觉丢脸,他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压低嗓子咬牙道:“小点声,那不是什么仙笼花,那是白荆花,帝羽一族的族徽!雪羽白荆花,雷羽赤沙花,风羽辛夷花,澜洲各大族皆以花为族徽,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常识,你居然都不知道,你这脑袋里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吗?”
“我知道我们经家的族徽是重明鸟,我还知道有全天下最聪明的父亲和大哥,”小孩咧开嘴笑嘻嘻道,“我知道这个还不够啊。”
他这马屁拍得直白又不要脸,倒让他兄长训不下去,只得屈指弹了他的额角笑骂:“丢不丢人?多看少言多看少言,父亲嘱咐的话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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