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的众将士齐声喝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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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城破这一天,经无端知道,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
因为这一天永远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他之前十四年的人生好比工笔小品般轻描淡写,那之后的人生,却从这天开始骤然急转弯,演变成斧劈皴山水图那般枯笔遒劲。
在这一天,他先是看到了很多死人。很多很多的死人,遍布了整座古老皇城。
经无端曾经在看过游历东陆的羽人写下的手札,尽管羽人词汇远不如人族的丰富,却依然穷尽所有形容词,力图描绘过这座屹立千年都城的宏伟雄健,美丽雅致。
“天启皇城,就如镶嵌在皇冠上最耀眼的一颗星辰石。”
这句话令少年经无端总是浮想联翩,他想,九州这么大,好地方那么多,单天启城就有历史悠久的人族皇宫,我还没亲自去看一看,怎能甘心就这样呆在神木园中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少年没有想到的是,当有一天他真的踏上天启皇城时,目之所见却是尸山血海,鼻端所闻,尽是厚重粘稠的血腥味。
那些血腥味浓稠到宛若于空气中结下一张看不见却黏糊糊的大网,令钻进其中的人们一呼一吸都充斥这个味道,充斥着人族临死前凝固在空气中的怨恨与悲愤。
经无端苍白着脸,小心避开脚下已沤染进地砖砖缝的血迹,也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墙头檐下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处宽敞的宫殿,却不料一抬头,一具小孩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长相乖巧精致的孩子,连死后容貌都宛若沉睡,没别的尸体那么青灰狰狞,他胸前被人拿刀剑扎了一个大窟窿,嘴半张着,似乎直到死前一刻还在询问什么。
经无端忍了许久的反胃再无抑制不住,跑到一旁将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呕个干净。
有人递过来一个行军水壶,经无端接过,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过些。
他把水壶递回去,哑声道:“谢谢。”
水壶的主人是羽皇亲卫之一,历来能选入者皆为澜洲、宁州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故经无端认得此人,他熟稔地打招呼:“你是风家的人吧,我认得你的同族风彦先,他是我师兄,现下已是星辰副使了,在神木园时,我曾向他请教过问题……”
“我知道你是经无端。”风氏子弟冷漠地回,“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们都说你们俩是这辈羽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天才。”
经无端有些窘迫,他忙摆手道:“都是瞎传的,我没那么了不起,也比不过云氏的制药圣手云其安……”
“你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风氏子弟打断他,眼神嫌弃,“或者习星象旁人比不上你,可抡行军打仗,凝翼骑射,你连我手下最弱的岁羽战士都比不过,至少他们没人会见到死尸还吐。”
经无端愣愣地拿着水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那名风氏子弟转过头,手指小孩的尸体道:“若是你因为看见他才吐,那就该多盯几遍,看清楚他的脸,看清楚他怎么从人族的皇子变成一团腐烂的肉,怎么在肉里泛起大块尸斑,滋生白胖的蛆虫,一直看到能就着蛆虫下饭为止。”
经无端捂住嘴干呕了几声。
“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皇子不死在自己的寝宫,反而死在这里吗?”
“这里?”
“无梁殿啊。”
经无端恍然,他当然知道无梁殿。
人族天启城的无梁殿就如同羽族秋叶城的银穹塔一样,皆为都城中标志性的建筑。经无端曾在书卷中见过关于它的记载。
相传这座宫殿全由南方越州名贵的百年楠木建造而成,每根楠木历经千里之遥,浸透了沿途的艰辛险阻。人皇这一朝的开国皇帝耗费数不尽的丝绸金银与妙龄女子换来这些散发天然香气木料,又制订严苛的法律和鞭子迫使中宛两州能工巧匠汇聚天启城,日以继夜将毕生精力与性命耗干,终于在汉白玉台阶上盖起了这座宽敞的,见不到一根廊柱,惟有繁复拱顶层叠精巧的无梁殿。
“若没猜错,这孩子就是万无殇亲自下令宰杀,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动的手。不信?你看看他穿的什么,轻烟罗缂丝绣,”风氏子弟微微一笑,“越是宠爱,越要亲自动手了结,啧啧,真不愧是人族啊。”
经无端吃惊地瞪大眼,他家中父母慈爱,兄友弟恭,难以想象这种事。
“这有什么,遇到荒年,中州腹地的贱民们没粮食吃还互换老婆孩子吃呢。他们往往舍不得一下吃完,把人都绑在厨房里一刀刀慢慢割,还管这叫鲜羊。经大人,人族便是这么自私残忍,越往下走,这样的事只会见得越多。”风氏子弟拍拍他的肩膀,“赶紧回神木园去吧,这不适合你。”
他话音未落,忽而走过来另一名亲卫扬声道:“哪位是宁州青都的经无端经大人?”
经无端定了定神,上前道:“是我。”
这个亲卫和蔼许多,朝他笑了笑道:“经无端大人,陛下召见您,请随我来。”
无梁殿终年不透光,四下窗扉皆糊上绵纸,只靠沿墙壁一溜的青铜鹤嘴灯照明。
它宽敞却又幽暗,富丽精美偏阴森恐怖,经无端行走其中,再次肯定之前的想法,这里就像一座大墓室,所有的华美陈设,皆透着冥器的诡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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