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害怕堵车,我不得不坐地铁;因为睡眠不足,我做出了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拉着拉环,站着睡着。地铁到站的时候我一头撞在门上,眉骨立刻又青又紫;这不算糟糕,糟糕的是我才发现手机被偷了;这也不算最糟糕,最糟糕的是手机里有没来得及备份的媒体联络人名单。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地铁站走出来的,我一路哭到媒体看片会, 心想自己闯了弥天大祸。那是一部很棒的电影,我希望有很多观众喜欢它,如果因为我的工作失误导致它的宣传力度不够,我觉得自己是“国产电影的罪人”。
我跟我的老板英总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仍然能想起她先是惊愕然后拍桌大笑的样子。我站在她对面伤心地抹眼泪,她似乎想止住笑,弯下腰捂住脸,可还是笑得浑身颤抖。 英总是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但她总喜欢称自己“少女”。 我哭成了泪人,简直想以死谢国产片。 “不至于不至于。”英总边给我擦眼泪边说。 “来,擤鼻子。”英总又帮我擦鼻涕。 我觉得这是老板要炒掉我的前奏。 “英总我辞职,如果您要我赔偿损失,我就赔。”我抽抽搭搭地说。 “小姑娘没经过事儿,胆子跟芥末籽儿似的。你没备份,我也没有?”
英总把她的手机递给我。 看着通讯录里的一串名单,我真后悔哭得太早又太凶。说好的职场新锐呢?真丢人啊。
~2~
回到广州一连三天,我都陪着我爸妈奔走在各种应酬的场合。我记得小时候他们的应酬再多,上午的时间也是自由的。那时候我一般天亮时就醒过来,悄悄推开爸爸妈妈的卧室门,在床边找一条窄窄的空间睡下,不惊动他们。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十点钟,窗帘拉开,爸爸妈妈在客厅里坐着喝茶读报,偶尔有交谈声传进来,我幸福地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 ——许多年后我想起“幸福”二字,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那片暖和的阳光。
但是这一年不一样了。他们连早茶都在应酬。我照例天亮时醒来, 可是家里空空荡荡,和北京的房子一样。小时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 他们的床铺干净平整,客厅里的报纸整齐地叠好,只有茶杯上的水珠证明早上它的确被使用过。我曾经的幸福,小而简单的记忆,却很难找回了。
他们会在中午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某个饭局。很多叔叔阿姨要见我,给压岁钱,夸奖一些我压根儿没有的优点,中午的饭局一直延续到晚上,换一批新的人,说的却是同样的话。
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我已经在两轮饭局里被逼着吃了很多杂乱的东西,喝了又冷又热的饮料,听了满耳毫无意义的寒暄,我感到疲惫不堪, 可是饭局还没有一点儿要结束的征兆,我的爸爸妈妈分别在我的两侧和人们推杯换盏,推杯换盏,推杯换盏。
好像永远不会停下。 我因此想起了北京的聚会,从前我以为这是两代人,两个圈子,审美癖好和兴趣所在完全不同;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他们根本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是他们老去以后,他们热爱的东西披着各式各样的皮毛,但却有着同一个灵魂,不,两个,一个叫名, 一个叫利。
我想念北京。事实上搬到广州之后我一直在想念北京,可是这一次, 似乎和从前不一样。我很少想起那些会所和豪宅里的聚会,因为我这几日似乎并没有离开它;我想念扛着比我还高的展板布置新闻发布会,我想念因为多睡了五分钟而不得不左手刷牙右手梳头,我想念蹭四号线地铁里的Wi-Fi回邮件不小心坐到终点站,我想念公司楼下的肉夹馍——工作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可以埋头吃掉三个。
我看着深夜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立交桥依旧繁华,想象着同样的月光照在遥远的京城,照着我新认识的朋友们,她们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可做,而我在日复一日的推杯换盏里消耗着时光,消耗着,直到黑眼圈爬上我的脸,然后是皱纹,然后是永远无法修复的衰老和抑郁。
冰凉的可乐也不能使我振作起来,巨大的空虚和孤独感混合着夜晚的凉意,从每一个毛孔渗进来。想到以后的人生,我泪水涟涟。
又做了一个冰凉的梦,一幢豪宅,雕梁画栋。宽阔的阳台上垒着空酒瓶;条案上的黄铜蟾蜍香炉里燃着奇楠香,这似乎是杨宽的家;烟灰缸里一截尾巴还温热的雪茄,我拿起来闻了闻,是陈白露爱吸的Cohiba, 这是个普通的聚会,可是他们在哪儿呢?白露!杨宽!我大喊,然后回声传过来,没有人应答。这是个匆匆结束的聚会,他们也许匆匆赶去了另一个聚会,来不及收拾残局 —— 这是经常发生的,可是为什么撇下我呢?
为什么撇下我?我在梦里困惑而焦虑地皱着眉头。
这是多么空虚无聊的生活。可是突然他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 我慌乱得像五岁时走丢那次,在陌生的人行道上放声大哭。
哭着醒过来,眼泪已经把枕头沾湿了一大片,半边脸都是冰的。 我把枕头翻了个面,可是睡不着了。从门缝里往外看,似乎客厅的灯没有关。
我下床关灯,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
推开卧室门看到我妈正坐在客厅里,穿着一件绣着丹顶鹤的丝绸睡袍——那是一次慈善拍卖会的拍品,一个只会绣花的聋哑女孩绣了这件睡袍,我妈花了二十万拍下,钱用来捐助二十个贫困的聋哑女孩读完高中。这件事登在第二天日报的头版上,而我只希望这二十万真的到了那些女孩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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