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天陈言和陈白露陪我们走出小区,小区通往三环要经过一条路灯很暗的胡同,陈白露掉了队,蹲在一辆车旁边,歪着头往车底看。
“看什么呢?” “那儿有只小狗。” 我蹲下去,车底果然有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黄色小狗,盘成一小坨肉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死了?”我有点儿害怕。
“没有,刚才尾巴尖儿还动呢。”陈白露说。小狗很配合地晃了晃尾巴,眼睛依然闭着。
“宝宝,出来。”陈白露拍拍手。 陈言拉她:“人家睡觉呢,别捣乱。” “不行,一会儿有人开车,它就要成肉饼了。”陈白露又拍手,但小狗毫无反应。她跪在地上,伸手想要把小狗抓出来,但胳膊不够长,转头可怜巴巴地朝陈言眨眼睛。
陈言没辙,趴在地上把小狗抱出来。很奇怪,它不叫也不跑,在陈言的手心里,眼睛半睁半闭,尾巴间或一摇。我们围过去看,才发现它哪里是什么肉球,分明瘦得连肋骨都要戳出来;毛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 黄色,也许是白色。这是一只流浪狗,看个头,应该刚断奶不久。
“小可怜。”陈白露接过来,“准是太冷了,在车底下取暖呢。” “脏死了。”有人说。 陈白露把小狗抱在怀里,白衬衫被小狗的尾巴尖扫上了一道泥水。
“带回家嘛。”她对陈言说。 “养你都困难。” “我从今天开始不吃饭了,只喝水。” “人家在马路上生活得挺好。”
“好什么,吃垃圾,睡车底,它才这么小,这样下去活不了多久。” “咱家太小了。”
“地方再小,总算是个家。” “你能保证每天都有时间遛它?不会一个星期后就没耐心了?”
“我能我能。”陈白露直点头:“我保证。I promise. Je vous promets.”
第二天,他们带小狗去打疫苗,刚从诊所里走出来,小狗就被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撞得横飞到绿化带里。
我又一次见到小狗,它躺在诊所的绒垫上,浑身包着纱布,像个微型的木乃伊;小脑袋枕着陈白露的手腕,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真可怜,疼也说不出。” 我安慰陈白露:“它在说呢,只是你听不懂。”我看着那坨小小的东西,它已经不是昨天那副脏兮兮的模样,毛色雪白,乖巧文静。 “你说,人真的有命运吗?” “有吧——”我糊里糊涂地答了一句。
“我也这么想,所以狗狗也有。”陈白露搔着小狗头顶的毛,“它的命真苦,本来以为再也不用受苦,没想到只跟我享了一天的福。”
“它还小呢,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活。这一次把所有的劫数都经历完,从今以后只剩下平安了。”
“要是它挺不过去呢?它的四肢都断了。” “内脏有伤到吗?” “没有,只是伤筋动骨。”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伤筋动骨再痛苦,也能挺过去。”
我并不是随口安慰她。出院后,小狗果然展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求生能力,它很快痊愈了,并且在陈白露和陈言的照料下变得圆滚滚,跟在陈白露身后,好像一只肥硕的小熊猫 ——只是一条后腿有些跛,小跑的时候没有异样,但跑得快了,还是能看出曾经受过重伤。
~7~
陈言要我偷的是一对金镯子,是他出生时他爸爸妈妈托一个金匠打的,上面精细地雕着一只小兔子,肥肥的腿,长长的耳朵,眼睛是两颗红宝石碎粒。陈言属兔。这镯子他一直戴到了三岁。
我当时问他,可变卖的东西那么多,你的红酒呢,你的手表呢,什么都比这对镯子值钱,而且都不如它珍贵。
“怎么能卖你父母为你出生准备的礼物?” “他们都不要我了,我留着镯子有什么用?” 我没有再劝他,因为我打定了主意要替他留下这东西。如果我再劝下去,他会假装答应却派别的朋友去偷,这对镯子就不知道被卖到哪个典当行里了。
我去了他家从前的大房子,是他妈妈住在那儿,我直接告诉她陈言要镯子,她就取了一个小木盒给我,没有多问。
粗心的母亲。她甚至不对这奇怪的要求起疑心。 我带着那只木盒回了家,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拿了三万元给陈言,说是卖镯子的钱。那对镯子被我锁进了保险柜里,和我妈给我的珠宝放在一起。
2010年夏
钱是困扰陈言和陈白露的噩梦。
命运真是滑稽得很。陈言本来是有运通黑卡的人,陈白露本来是公主一样的千金小姐,结果一个出于自立的决心,一个出于际遇的捉弄, 偏偏变成了最缺钱的人。如果说我和我的朋友们的经历曾经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爱情也许可有可无,但钱是越多越好的。
2010年秋天来得很晚。9月中旬的一天,气温甚至到了三十七度。 我终日窝在家里不肯出去,买了几十斤咖啡豆,不为了喝,只是磨着玩。 一边看着电影,我能咯吱咯吱地磨上一整夜。
天亮才睡。 后来我在一本古人的笔记中看到,古时候的寡妇为了打发漫漫长夜,都是吹了灯后在地板上撒一袋绿豆,再一颗一颗地捡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读这一段书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磨咖啡豆的声音。
那个燥热的秋天,朋友们源源不绝地收到我的咖啡粉。 有一天早上我刚睡下不久,也许六点钟,也许七点钟,接到了陈白露的电话。 “起床了没有?我们去你家打牌好不好?” “这个时间打牌?”我艰难地说。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了些难为情:“我们想去你家吹一会儿空调。空调坏了。” “找工人修啊。” “问过了,要六百。”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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