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撇嘴:“她早对我讲过自己是93年生人,我还以为是谎报年龄。 没想到是真的。你说,如果她的爸爸妈妈知道女儿在做什么,会有多伤心?”
然后她抚摸着那张纸上的名字,低头叹了口气:“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呀。”
我差一点儿说:“那你就不要为她们牵线。” “我不是没劝她,我说,你太小了,身体发育都没完成呢,你一定要做,再等两年行不行?你猜她说什么?她笑得很开心,说你怎么这么封建,这是我的人格自由。她说这是‘人格自由’。”
我看着她悲戚的样子,把手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我劝她:“十七岁也不是小孩子了,咱俩刚读大一的时候也没成年呢。”
她固执地摇头:“十七岁就是小孩子,十七岁就应该做个孩子。我读大一的时候开始打工、站展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能养活自己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可是更多的时候是觉得不值。我赚到那一点儿小钱,代价是太早知道了社会上太多肮脏黑暗的东西,如果这个阶段迟早要到来,我倒希望它来得晚一些,像你这样。”
“你别说这样的话,你知道我敬佩你。”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我羡慕你。如果我有女儿呀——”她微微一笑,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如果我有女儿,我就养她一辈子,谁要笑话她是蛀虫,就让他们笑话好了。反正我替她把够花一辈子的钱都赚到,然后一直供养她,她想要的我都有能力给她,她想买飞机,我要买得起;她想见哪个巨星,我要有能力带她见到。她永远不必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我要造一个美好的世界给她,她的生活里会只有幸福。”
“你好傻,你以为被当作蛀虫会快乐吗?旁人永远不会给她真正的尊重,她甚至没有存在感。”
“她不需要尊重和存在感,她有我就够了。” 这下轮到我苦笑了:“她需要的,你相信我。” 陈白露固执地说:“她不需要,她的生活就是玩玩艺术,谈谈恋爱。” “玩玩艺术,谈谈恋爱?白露,你既不懂艺术,也不懂恋爱。没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只能欣赏到艺术的皮毛,至于创作,恐怕也是平庸的作品;恋爱呢,”我心里涌起无限悲伤,“不会有人爱她的。邪恶才是最有魅力的人格。好女孩一辈子只配得到一个‘好’字,而坏女孩得到所有。”
她根本没有听懂,依旧点着头说:“那就让她只得到一个‘好’字。” 说完她突然用漆黑的瞳仁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嗬——我就知道。你才没那么快就原谅我把陈言抢走呢。” 我分辩:“你没有抢走他,我根本没有和你抢。” 她恢复了惯有的鄙夷表情,抬着下巴看着我:“是吗?那你有本事不要手下留情。”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和你计较,白露。我知道你现在精神压力很大。如果这样讲话能让你放松些,那么你随便。”
“哼,果然是好女孩。” 我抬着头盯着她精明的眼睛:“是。我也许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人也不是,但我能对着良心说我对得起这一个‘好’字,而你永远得不到这个字。”
说完我把梳子轻轻放回桌子上,走了。 在走廊里碰巧撞上回家的陈言,我气得一直在抽泣。 “你又娇气什么呢?”陈言拉着我问。 是啦,我娇气。
“我懒得理你。”我甩开他的手就走了。楼下停着他的摩托车,我赌气踢了一脚。
第二天,陈白露就去澳门了。
2010年冬
~1~
立冬那天,路雯珊父母经营的酒店开业,和梦会所隔着马路相望。 我们都收到了请柬,但陈白露不想去。她病恹恹地靠在沙发扶手上,不住地咳嗽,她的肺常年不舒服。
“你在家里休息吧——要不要让海棠照顾你?”陈言说。
还没等我回答,陈白露一只手按着通红的前胸,努力止住咳嗽说: “你必须去吗?”
“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我是代表我爸妈去的。” “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呢?” 陈言对着镜子打领带:“以后像这样能代他们去的场合,就不麻烦他们了。” 陈白露撇撇嘴,一脸不屑:“可算是想通了,要子承父业么?我还以为你真不喜欢和那帮人打交道呢。绕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从前的路子上。从前拉着我的手说最讨厌这些假惺惺的场合,一个个看上去亲得像一个妈生出来的,遇到事儿就争着把对方先踩死——敢情都是骗我的。我知道你爱热闹、爱交际、爱听那些半生不熟的人围着你说奉承话。 今天交翻译稿被人使唤倒水,你眉头皱了一整天了,你以为我没看到? 真是委屈你了,快去吧!”
“咦,我不过是参加一个开业典礼,你怎么扯上这么多?” “我咳嗽快半个月了,你管过我吗?” “我不管你?我要带你去医院,你说看到医生就烦;我让你好好休息,你偏要在这么冷的时候回沈阳,我让你带上最厚的羽绒服,你悄悄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衣柜底下,你以为我没看到?” 陈白露脸色一变,抬头扫了我一眼,然后不说话了。她之所以不带羽绒服,因为她去的不是沈阳,是澳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解围,生怕一句话说错引起陈言怀疑。 我们三人在小小的房间里沉默着,西装革履的陈言,一脸病容的白露, 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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