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急,衣袂微扬。
门外传来白云展愤怒的吼声。
慕容画楼低声说了句什么,白云展才渐渐平息。
白云展随着慕容画楼进屋,两鬓风尘仆仆。他瞧见慕容太太,含笑道,“亲家太太来了?今日到的吗?”
这白家五少,慕容太太只是半年前去给慕容画楼送生辰礼,宴席上见过一次。大半年未见,他依旧这般清瘦,浑身透着风流不羁,态度温和。她笑了笑:“今日才到,五少爷!”
佣人添了一副碗着,白云展坐在白云灵身边。
白云归虽然没有看他一眼,神色也未见恼怒。
饭毕,他们几个人陪慕容太太坐着闲聊。慕容画楼寻了个借口出去,跟李副官在檐下说话。
“……大概是两件事。一个五少爷留学德国时的同学,叫彭补之,彭家第五子,杭州人,家里做棉纱生意。彭家从日本引进了新的设备,生意极好,是杭州纱业的龙头。江浙督军袁华渠的妻弟也是杭州人,看上了纱业这块,想从彭家手里分利。可是彭家已经在市场成了气候,袁的妻弟赔了不少钱,厂子被迫关了。他认为是彭家害他,便放出话,迟早要收拾彭家。两个月前,彭家大少爷突然被绑架,彭家jiāo了一大笔赎金,才将人弄回来。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回家后没过几天便痴痴傻傻的。彭大少是彭家年轻一辈的顶梁柱,彭家老爷子气不过,便去警备厅报案了……夫人,您知道江浙警备厅查出来的绑匪是谁吗?”
“彭补之?”慕容画楼问道。
李争鸿微愕:“您怎么知道?”
“这还不简单?既害死彭家的大少,同时栽赃给彭家五少,一举灭了彭家两个年轻有为子嗣,彭家不就慢慢垮下去吗?”慕容画楼道。
“您真聪慧……”李争鸿赞叹,又道,“彭家是杭州乡绅,发家较早。富不过三代,彭补之兄弟当中,大都是沉迷大烟、赌博、狎jì的纨绔公子,只有大少与彭补之较为出息……彭补之入狱后,彭老爷子也瞧出了对方的歹计。大少已经算废人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五少,便四处托人,花了不少冤枉钱,卖了一半的厂子。彭家卖掉的厂子,被袁督军的妻弟公开买了去。彭补之还是被判了监禁三十年的重刑!彭家要翻案,不知道怎么周折,托到我们家五少爷这里……那日五少爷原本想跟督军说这件事,可是督军一回来就带着两个姨太太。五少爷心中怨恨,说督军跟袁督军一样,官官相护,沉迷犬马声色。他赌气,就想只身去杭州,为彭五少斡旋!”
慕容画楼叹了一口气,淡淡道:“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个彭家少了一份隐忍……回头我跟督军说说吧,听听督军的意思。毕竟是五少爷的好朋友,能帮就帮一把。还有一件呢?”
“俞州日报的那个主笔,叫无言的,被人暗杀未遂,中了两枪,现在在医院里!”李争鸿道,“五少爷最崇拜无言。无言最近的言论,很多都是针对督军的,五少爷……他认为是督军派人下的手……”
月色如银装,点缀官邸前的花坛,山茶开的正盛。雪色白宝珠、血色笑天红、金色美人玉、粉色童子面,姿态妖娆,为寒凉秋夜添了潋滟。
琼华遍地,似一层白霜,慕容画楼手冻得有些僵,袖底寒透。
回到屋子,他们依旧坐着说话。
慕容画楼也坐下,接过女佣递过来的牛rǔ红茶,轻轻呷着。冻僵的手才渐渐灵活几分。
“妈他们赶车累了,不如早点歇息吧……”慕容画楼道,“妈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有的是功夫说话。”
大家便笑着散去。
她陪慕容太太上楼,慕容太太拉住她,道:“好多年你都没有跟妈睡了,今晚咱们娘俩一个被窝,说说体己话!”
画楼微讶,有些盼望亦有些害怕,她根本就不是慕容太太的女儿。想了想,她道:“那您去我屋里,我那个chuáng很大……您这chuáng有些挤。”
慕容太太神色微黯:“督军不歇你屋里吗?”
她没有想到这层,一时间噎住。
“你都来这么快半年了,督军都不歇你屋里?”慕容太太声音有些哽了,“你这傻孩子……”
“妈!”她连忙打断慕容太太,糯软一笑,“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这样,您先去我屋里睡下。我找督军说点事qíng,回头我跟您细说……”
慕容太太摸了摸她的手,鼻子泛酸,满腔心疼,柔声道:“好,回头咱们再说!”
白云归在书房整理凌乱的书架。
慕容画楼似副官一般,站在他身后,把白云展的事qíng言简意赅jiāo待清楚。
白云归听完,放下手中的书,点燃一支雪茄,倚在窗口静静吸了几口。斜靠窗棂,便能瞧见楼下慕容画楼布置的那个鱼缸,大而古怪。楼下客厅的灯光笼罩,色彩斑斓的雨花石dàng出艳丽涟漪,似云锦若霞云,美不胜收。
一回首,她皓腕赛雪,美眸如丝,白云归神色微缓,低声道:“过来……”
慕容画楼几疑听错,瞧向他。月色敛去了他额上岁月纹路,高大身躯似山般结实伟岸,可以为她提供一个踏实的依靠。
“过来!”他重复道。
慕容画楼乖乖走过去。
她鬓角沁雅幽香在他心口缭绕,他抬起她纤柔下颌,细细打量她的眉眼。越看越觉得熟悉,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眼中掠过难以捕捉的同qíng。
轻茧指尖抬着她的下颌,有些粗粝摩挲的苏麻,慕容画楼眸子越发清亮,修长浓睫微闪。
放了她的下颌,他轻抚她凉滑青丝,悲悯道:“可怜的孩子……”
慕容画楼莫名其妙。他这个动作,这种语气,怎么这样像长辈对晚辈?心底闪过一丝杂念,她莫名微凛。
不过,母亲听到白云归没有歇在她房里,露出是悲切眼神,而不是欣慰,所以……她应该不是白云归的私生女吧?
是的,白云归在慕容太太面前失态的时候,慕容画楼心中浮起的,便是这龌龊的念头:她是不是白云归的私生女?虽然这个念头毫无根据……
她笑了笑,眸子里闪过些许无奈。
“彭家的五少,既然是他的朋友,我会叫人去探探qíng况,后几天告诉你。”白云归道,一句不提无言被暗杀之事。
慕容画楼放下心来,他既然答应去探qíng况,自然是做好帮忙的准备;无言若是死了,以他在新闻界的影响力,所有的矛头都会直指白云归。所以,不可能是白云归下手的!
梳洗好回到房间时,慕容太太正在翻她搁在chuáng头的一本古诗。
母女两人同被窝躺下,慕容画楼能隔着睡袍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暖,心底滑过浅浅暖意。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与别人同chuáng而睡。
“画楼,其实妈千里迢迢来俞州,并不是单单看望你,是有两件要紧事跟你说……”慕容太太声音微带严肃。
第60章 母亲托付
一听慕容太太这般慎重口吻,慕容画楼qíng绪微敛,侧身瞧着她,声音低婉:“妈,您说,我听着……”
慕容太太抿唇略微思量,索xing坐起来披了绣花小夹袄。
慕容画楼只得也坐起来,拉过外袍穿上。
屋里留了一盏香槟色chuáng头灯,静静流淌淡金色光线,满室温馨;窗前梳妆台上,透明水晶花瓶,cha着一株丰神凛冽的白茶,早上女佣才从花圃里绞过来,透出馥郁清香。
青丝泻下来,慕容太太那斜长凤眼入鬓,淡色光线中更显年轻妩媚。
画楼轻叹,她真美,自己倘若能遗传了这双眼睛,姿容也会更加出色些。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倘若是新时代,她正是女子鼎盛繁华年纪。可是半旧不新的家庭,她已经守寡,bī自己过着清心寡yù的日子。
慕容太太解下脖子上的一条贴身红绸带,坠着绣工jīng致的小香囊。
她将带着体温的香囊塞到慕容画楼手里,道:“这个,你先拿着!”
“妈,这是什么?”慕容画楼把玩,看不出什么珍贵。料子、绣工都算极好,跟她嫁衣里几套衣裳的针脚相似,可能是慕容太太自己的绣活。
慕容太太攥住她的手,将香囊珍贵的包裹在她掌心:“老爷在世的时候,怕将来我和半岑无依无靠,便给我们存下一笔钱。上次你大哥闹着要开火柴厂,你应该从白家人那里听闻了这件事吧?妈告诉你,那笔钱是真的有,老爷全部换成了金条,存在俞州法国租界的德菲尔洋行的保险柜里。这里面是保险柜钥匙与字据!”
慕容画楼凝眸瞧她,微惑道:“妈要去取吗?”
“不,妈将这笔钱转赠给你!”慕容太太娇妩眸子溺爱望着她,然后附在她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慕容画楼瞬间觉得这个香囊烫手,语气微促:“……这么多?妈,这么多钱,都够买下半个霖城了……会不会弄错了?”
她言下之意,慕容家整个家族的全部家当,都不及这笔钱的十分之一……
慕容太太淡淡轻笑:“当时老爷给我瞧,我也吓了一跳。后来老爷说,早些年他跟一个在西北为官朋友买地,开了矿场……用的,是祖产里分给他的一笔钱,家里任何人都不知道。那个朋友,用的也是私钱,甚至瞒着妻儿。那朋友动了官威,很少的钱买了极多的地方。那几年赚了很多,那个朋友太太又管得紧,他便将红利本钱都托付老爷保管……五年前,那片矿山叫陕西军阀占了去。那朋友去理论,隔天就被暗杀了。老爷辗转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半年后,他拿着钱去了朋友家,他家老宅都卖了。多方打听,才知道朋友的太太是bào躁脾气,得知丈夫去世,气的竟然一命呜呼……两个儿子和一个没有成年的闺女卖了祖业,拖家带口去了海外……这笔钱里,有六成是那个朋友的!”
怪不得!
“妈跟你说,画楼,妈心里最不放心两件事,一是你弟弟的前程,二是这笔钱被你大哥讹去!”慕容太太眼角微润,“妈带着半岑来俞州,就是为了跟你说这样两件事,这笔钱转赠给你;半岑……你让督军送他出去念书,然后用督军的名义给你大哥写信,说督军喜欢半岑,留他在身边养到十八岁!”
话至此处,想到从未离家的幼子从此便要跟她分开,心若被利器滑过,疼得抽搐。她声音哽住,眼泪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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