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鹤会意,也不着急去迎接,任由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国公的陪伴下,乘着敞篷的小马车行至宫门。
丹凤门前的血迹尚未冲刷干净,城墙上残留着刀剑劈砍的痕迹,就连那两扇门,傅煜都没修缮,晃悠悠地挂着。暂且驻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知许朝宗身份,瞧见那马车,当即拦阻。听燕国公说车中是皇帝,还暗含几分嘲讽地肃然道:“这两日来冒认身份之人极多,请这位大人稍候,待我禀报傅将军。”
说罢,门神般把守住,不许通行。
只等里面递来放行的消息,才容许朝宗进去,将白发苍髯的燕国公留在宫门外。
马车穿过南衙官署,在含元殿前缓缓停稳,仲夏微微刺目的阳光照在楼阙殿宇,轩昂威仪,铺地的青砖上,却仍有斑驳的血迹。而傅煜就站在血迹最浓之处,身姿魁伟,神情端毅,身后是甲胄严密、执刀岿立的护卫。
身后的宫门吱呀阖上,隔绝开外人,这宫殿前后,便只剩傅家士兵守卫。
许朝宗穿着身寻常锦衣,脸颊却憔悴灰败,两只眼窝深陷,全无昔日的温润姿态。
片刻的沉默,没人说话,唯有风拂过地面。
许朝宗有点尴尬,但这尴尬也只转瞬即逝——在郑彪一路席卷向北,兵临京城、攻破禁宫时,他身为皇帝的威仪早已扫地。贼兵围城,无人应援时,他亦看清了傅家和魏家的打算。他想过死守在含元殿,哪怕丧命,也算是尽力守着祖宗传下的基业。
但许朝宗不甘心,不愿就这样落到傅家布下的圈套里,没半点挣扎的余地。
于是犹豫挣扎,趁人不备换了身衣裳悄然出宫,藏在不起眼的燕国公府。
然而这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整整数个日夜,消息陆续递进来,傅煜收整残兵、接手宫禁、布防京畿,傅德明则统帅百官、各回衙署、重整朝堂。战后慌乱的京城里没了皇帝,江山依旧,百姓依旧。
许朝宗若藏而不露,待风头过后,定会被暴毙,这场苟活便没半点意义;若想逃出京城,傅家严密眼线下,难比登天。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现身回宫,叫人知道,他这个皇帝并没死。
至于往后如何,许朝宗满心茫然。
昔日身为凤子龙孙的骄傲,在沦为亡国之君时磨得半丝不剩。以至于此刻傅煜居高临下,没半点跪拜的意思,许朝宗连怒气都攒不出来。
最终,还是傅煜跨前半步,拱手道:“恭迎皇上回宫。”
语气淡漠,并无半分恭敬。
须臾威仪、利用算计之后,如今胜负已分。
许朝宗唇角浮起嘲讽,“进殿说话吧。”
满皇宫里最巍峨庄重的含元殿,几乎被贼兵劫掠一空,哪怕这几日里,傅煜命人收整过,仍能看到激烈交战留下的痕迹。里头空荡而安静,金砖冰凉冷硬,御座高高在上,扶手的龙首却被人砍断,原本陈设贵重的御案上,空荡无物。
许朝宗想走到御座,脚步迈出去,却沉重而迟滞。
这位子他渴慕已久,在得手之后却成了沉重背负,如今更叫人五味杂陈。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才步上阶梯,孤家寡人地坐在上面。
傅煜冷眼看着,等许朝宗坐稳了,才道:“这位子,皇上仍舍不得?”
“这是朕的皇位,皇爷爷留给父皇,再传到我手里。”许朝宗顿了下,枯瘦的手拂过彩漆,目光扫过空得有点瘆人的殿宇,“你想要,对不对?”
明知故问的事,傅煜不答。
许朝宗便嗤笑,“好几年前,你娶攸桐的时候,就有此心对不对?后来答应剿平叛乱、镇抚宣州、助朕登基,都在为此筹谋,打着匡扶君王的旗号,暗中收拢人心、培植羽翼。只怪朕大意,没及早瞧出傅家的野心,竟养虎为患!”
傅煜眉间浮起冷意,“即便瞧出来,你又能如何?”
许朝宗神情一僵,所有的怨怼言辞,也悉数被堵在喉咙里。
好半晌,他才站起身,“朕知道,你跟魏建,实为一丘之貉。就等郑彪杀到京城,杀了朕,你们拿着勤王令名正言顺地进京,将皇位收入囊中。朕偏不遂你愿,朕要活着,死都不禅位。傅煜,你若想坐在这里,便须弑君。弑君夺权,大逆不道,这窃国贼的罪名,休想推到别人头上!”
他的语气渐而激动,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色,数个日夜辗转难眠后,双目近乎猩红。
傅煜目瞬如电,将他盯了一眼,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仿佛觉得此事好笑,摇了摇头,堂而皇之地走到御座跟前。
纵横沙场的猛将,端然如华岳,仗着身高之利微微俯首。
“穷途末路,这就是皇上报复的手段?”他抬手,铁钳般扣住许朝宗的肩,用力一按,那位便如木偶般重新坐回龙椅之上,发出骨头撞击的闷响。傅煜启唇,声音沉稳不惊,“那你就坐着,京师祸乱,我正缺个收服人心的借口。用完再杀,未为不可。”
说罢,扬声命杜鹤进来,派人护送皇上回内宫歇息。
……
千里外的齐州,除了兵马将领调动外,百姓几乎没受京城里变故的影响。
只是兵马调动后齐州内外布防不及从前严密,攸桐这阵子甚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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