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须,看着发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松柏环绕的海棠树——当时她亲手栽种时,不过一支纤秀树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盖。道阻而长,会面无期,十年的时光漫长却又短促,他也从志高气盛,变得眷恋旧物。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走出斜阳斋后,攸桐并未急着回南楼,而是去了趟两书阁。
初嫁入府时,她跟傅煜生疏隔阂,这地方她始终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却无须忌讳。
自傅煜离开,这地方空置了半年,虽有仆妇洒扫庭院、打理书房,没了杜鹤和周遭护卫,没了往来的消息文书,难免显得冷清。轩昂屋宇掩在树影下,于浓热夏日里,隔出一方清凉。
推开门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把残剑。
斑驳的铜绿、缺了半幅的锋刃、暗沉的血迹,初见时,着实令她震动。
甚至一度对这书房怀敬惧之心,觉得傅煜人如此剑,冷厉阴沉。
如今相处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触上去,隔着冰冷坚硬的剑锋,像是能触到沙场烽火、浴血厮杀。这是傅家先祖用过的宝剑,在血海尸山下埋藏许久才被寻回,这百年来,傅家数代男儿驰骋沙场,从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无数热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无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养,亦以性命护卫一方疆土,傅煜留着他,是为时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须带着这把剑,奔赴京城。
攸桐唤来仆妇,小心翼翼将残剑和剑鞘取下,拿软布层层裹住,装入盒中。
随后,便往寿安堂辞别。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经不得舟车劳顿,无意迁居,仍想留在齐州。这半年间,她经了两场风寒,身体愈发弱了,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会陪在傅煜身侧,不再回齐州,垂暮之人,想着将不久于人世,倒露慈和之态,千叮万嘱。
攸桐皆应了,又将给她准备的几套衣裳赶出来,替傅煜送上。
剩下傅澜音、韩氏等人,暂时无需一股脑地去京城,仍留在齐州。
涮肉坊的事托付在两位许管事的手里,攸桐只请杜双溪单独过来,叮嘱她早些将徒弟教出师,而后到京城来。到时候,自可再展拳脚。
如是忙碌到深夜,歇了一宿,便动身回京。
……
战事初定,傅家兵马一路南下,首尾相接,已将京城到齐州的路打通。
攸桐这一趟出行,便比从前顺遂得多。
朝行夜宿,这晚住入驿站,离京城只剩百里之遥。
攸桐跟傅煜成婚半月即两地相隔,这半年间除了书信往来,不曾有片刻晤面。在齐州时,她尽力将心思挪到食店的账册、采买等事上,又有傅澜音和韩氏一道解闷,除了夜半梦回时格外担忧思念,还不觉得怎样。这回千里迢迢入京,想着不日就能见到他,竟是隐隐激动。以至于辗转反侧,失眠到四更才迷糊入睡。
次日照常早起赶路,攸桐与玉簪同乘,抱着软枕睡得昏天暗地。
风清日朗,马车轻晃,迷糊之间,玉簪忽然轻轻推她,“少夫人,快醒醒。”
攸桐被她推得惊醒,眼皮还没掀开,随口道:“到啦?”
“还没到,是将军。”玉簪低声催促,“将军亲自来接,快别睡了!”
将军……傅煜?
攸桐脑子里几乎是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消失了大半,诧然睁开眼睛,玉簪已然倾身往前,打起了车帘,口中欢喜道:“你瞧,是不是他!”
帘外官道绵延,两侧草木青青,山峦起伏。
夹道的高柳之间,有支队伍策马而来,带头的人骑着那匹神骏异常的黑影,朝她疾驰。迎面的风扬起玄色暗纹的衣裳,英武端毅的男人玉冠束发,眉目冷峻硬朗。他的身后不知有多少随行,蹄声奔腾如雷,在数百步外勒马,只剩傅煜孤身单骑,转瞬便窜到她面前。
车夫仓促勒马,随行护卫的军士齐声行礼,“拜见将军!”
傅煜眉目端然,抬了抬手,那双眼睛深邃清炯,落在她的身上。
攸桐刚睡醒,全然没想到傅煜会忽然出现,也不知他是因公事出城正巧撞见,还是特地来接的,只傻傻看着他,杏眼流波,像是初春映照阳光的湖水。朝思暮想的容颜,屡屡入梦的娇妻,比起离别之时,似乎更添婉转风情。
片刻对视,攸桐诧然张唇,不自觉地舔了舔。
傅煜眸色微深,风吹得喉咙微微干燥。
众目睽睽之下,他尽力保持端毅姿态,翻身下马。
“离京城还有五十里,我来接你。”他缓声说完,目光便往玉簪一瞥。
玉簪这才醒悟自己的多余,忙从行礼的姿势半蹲起来,跳下车辕。
攸桐的目光仍瞧着他,从眉眼、唇鼻,到肩膀、胸膛,见他抬脚登车,忙往旁边腾出地方,口中道:“京城里事务繁忙,夫君何必专程费这功夫。这边有孙将军护卫,不会出岔子……唔!”她话没说完,在车帘落下的那一瞬,才进车厢的男人便骤然俯身扑过来,吻住她,将惊讶的尾音堵在喉咙。
从相隔千里,到咫尺距离,仿佛只是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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