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承蒙好意,哪里敢躲,又觉得方才着实丢脸,脸上热腾腾的,绞了半天脑汁,才想起来,“那晚的话,将军可曾跟旁人提起?”
“没。”又是最初的吝于言辞。
攸桐“哦”了声,觉得这回应是将他得罪惨了,猜测傅煜暂时未必愿意让旁人看出破绽,便决定待会悄无声息地把称呼再改回去,免得再伤他的脸面。
傅煜哪里知道这些心思,隔了披风搭在她肩上,只觉柔弱可怜,心里又颇别扭。
这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而来,却没打算跟他长久过日子。
那晚她的话说得好听,戴许多高帽给他,说什么才能浅薄、不敢腆居其位。说穿了,不过是托词而已!傅煜斜睨着她,忍不住又想起上回去望云楼时,她于夕阳下散发披肩,倚栏观景,明明是天然的美人图,说的话却也叫人生气——
无趣、忍着……
那言辞傅煜当时不觉得怎样,事后想来,分明是她对他不满。
口是心非、眼光短浅的女人!
傅煜沉眉,鼻孔里似是哼了一声。
……
夫妻俩一路无言,到得斜阳斋附近,傅煜才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
攸桐悄然改回称呼,道:“多谢夫君。”
屋里面吵吵嚷嚷,傅澜音正兴致高昂地搜刮傅昭藏着的吃食,傅昭嘴里抱怨着,却也没阻拦,甚至还给姐姐搭把手,把东西装入盘中。等春草将几个食盒送来后,攸桐便跟傅澜音姐弟一道张罗着摆上杯盏。
傅煜则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铺了锦罽的方椅里,先取几样热乎的糕点吃。
忙活一阵,待酒热好时,傅德清也踏着寒风回来了。
这会儿子时过半,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更漏交替,已是新的一岁。
傅德清已然习惯了这样冷清的除夕,冒着寒风回来,听闻寿安堂已经歇下,本打算喝壶酒就睡。谁知进了院门,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纱窗里人影乱动,笑语隐约。进了屋,就见厅里的桌上摆满碗盏,傅煜翘着条腿,甚是懒散的姿势,旁边攸桐带着姐弟俩猜谜赢东西吃。
听见动静,几个人都站起身,齐刷刷地笑而迎他。
傅煜年长,气度沉稳,龙凤胎顽劣未脱、笑意憨然,儿媳则娇美婉转。
那一瞬,傅德清油然生出种暌违数年的团圆热闹之感。
哪怕发妻已逝、长子早亡,对着这些儿女,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笑着解了披风,随手仍在门口的案上,大步走过去,“怎么,是打算在我这里闹腾?”
“想跟父亲一道守岁。”傅澜音在老夫人跟前守着规矩甚少撒娇,到了父亲跟前,倒没了那些顾忌,扯着傅德清的袖子走到桌边,“瞧,这些蜜饯是从傅昭那儿搜刮的——哼,私藏了几盒子,也不知分给我们些。这些菜都是二嫂那边做的,她那儿夏嫂的手艺可好了!”
“是吗。”傅德清瞧着桌上有拌的笋丝,搛着尝了一口。
清脆爽口,滋味甚美,遂颔首道:“果然好吃。”
说话间,便瞧了傅煜一眼。
那回去两书阁,傅煜躲在屋里吃饭的事情傅德清还记得。当时他就对南楼的小厨房有了点印象,此刻尝过几味凉菜,更是赞不绝口,让傅煜得空时多去尝尝,免得在两书阁里满心只有军务,食不知味。
傅煜含糊应着,请他入座,亲自斟酒,那张时常冷峻的脸上也添了点笑意。
灯红烛暖,有姐弟俩逗乐,一家子其乐融融。
直守到丑时将尽,才撑不住困意散了。
傅昭怕姐姐路上摔着,亲自送往西楼,张罗着叫人给姐姐穿披风掌灯。傅德清丧妻丧子后过得沉闷,难得今晚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都不太稳当,被扶着往里面去休息,还不忘叮嘱傅煜,“路上多留心,你走惯了夜路,魏氏年纪还小,喝了酒别磕碰着。”
傅煜应着,将他扛到榻上,帮着剥了外套才出来。
残羹冷炙旁边,就只剩攸桐和春草站着,已然穿戴整齐,拿着他御寒的大氅等他。
灯烛渐黯,漏深人静,她盈盈而立,柔白的脸颊染了醉红,向来清澈如春日山泉的眸子里也添了些朦胧醉意,眉梢眼角,愈添婉转妖娆的风情。眼波不似寻常收敛沉静,反倒有点懵懂勾人。甚至嘴唇仿佛都愈发红嫩柔软,朦胧烛光下,肌肤跟细瓷似的吹弹可破,不见半点瑕疵。
她抬眼望过来,耳畔滴珠微晃,鬓边金凤衔珠,姿色娇艳动人。
傅煜喉结动了动,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身上微觉燥热。
便听她问道:“夫君待会回两书阁,还是……去南楼?”
那声音被酒泡过,也是柔软的。
然而便是这样动人的她,那晚曾说无意久留在傅家,等着他和离或是休妻。
出府之后,她打算跟谁?
去找许朝宗吗?那个她甘愿为之寻死的男人。
这念头腾起时,傅煜心里微惊,旋即挪开目光,闷不做声地走至门外。
冷风从脖颈灌进来,凉飕飕地直入肺腑,脑海身上的燥热也被浇灭大半,他抬头望向头顶,夜幕沉黑,苍穹冷清——如同从前孤身走过的无数个夜晚,利落干脆,也了无牵挂。其实,互不搅扰、泾渭分明,她安分守己地不出南楼,不就是他最初的打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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