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昌沛为官二十多年,素来勤勤恳恳,办案公平,既不结党营私,也不谄媚奉承身居高位者,年纪一把了还总要亲力亲为,就是怕管辖范围内闹出点什么歪风邪气。
人老了,怕的就多了。
他正了正官帽,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道:“堂下所跪叛乱贼子,余染,你可知罪?”
“知罪。”在大牢里待了不过半月,余染一丝人气都没了,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连说话要从嘴巴缝里使劲儿挤才能蹦出来一两个字,声音比之前更加喑哑暗沉。
如果说之前是烧沸的水,那么此刻就是烧干后留在锅底的水渍,干硬、黏固,难以祛除。
将人关入大牢后,闵昌沛也没有去看过,竟是不知曾经那个翩然公子哥变成了如今模样,他瞧着余染脸上烧伤的疤痕问:“脸上的伤可是一个月前在江上船体自爆时留下的?”
“是。”
闵昌沛追问:“那么说,私藏军火一事,你认了?”
余染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声,他此时此刻风采尽失,眼神犹如困兽,星火之光也难点亮他的眸光。“认,有什么不能认呢?都是……都是我做的,开山种桑,投毒空谷,饲养毒蝎,甚至毒害我大哥,私藏军火,火烧江南——举兵谋反还没举起来就被你们抓了。大人,这些我都认了,你可以直接治我罪。”
“你简直!”不止闵昌沛,衙门外听他自述的民众俱是一骇,闵昌沛一口气郁结在胸,不吐不快,“无法无天!其罪当诛!”
“只是有一点,”余染抬首,睁着一双焦距全失的眼睛,怔怔的望着闵昌沛,“事情都是我做的,罪过在我,公主她……她是被我利用,请你们,放过她。”
众人哗然。
闵昌沛倒是不知这其中还有一环竟然跟西域公主扣上了,衙门外更有那天晚上跟着长盛一起逃亡的人,不知联想到什么,皆是一声唏嘘。
林杨怜悯的看着余染,说:“你怕是还不知道你效忠的公主之前都做了什么,万一你是被她利用了呢?我调查过你们余家,曾是沟通西域与大朝的行脚商人,你爹是大朝人,娘却是西域人,可是随着身份牒的推行,身为西域人的你娘没有办理大朝身份牒,故而不能长期在大朝境内生活,为了你娘,你们全家定居西域,这点我说得没错吧?”
作为邑州城防军统领,邑州城内三大城门的监控都在他的管辖之中,他记起西门的手下传回来的消息,西域刺客便是混在一支行脚商的队伍进入皇城的。林杨将这个消息上报大理寺,却并未得到重视,在大理寺那帮人眼里,西格玛撕毁条约企图窃国是西域的事情,跟一群小小商人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可林杨心中始终有些惴惴,古往今来,有多少能人将士折于细枝末节,哪怕是如浮萍一般的行脚商,汇聚起来,也是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力量。
大朝能有现在的繁荣强盛,一是铁骑足够坚固,二则是这些小小商人们打开了贸易的道路,有了交易往来,物资融通,而非一味强占,这为友好邦交奠定了基础。
若是这些正规的行脚商们尽数倒戈,那他们运进来的东西就不知是家国的繁荣,还是战争的种子了。
林杨在人员档案记录馆专门搜寻行脚商们的登记表,整理出了一份人员清单,在这份清单上,恰好有一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余浮,大朝人,十五岁开始随父经商,二十四岁自成行脚商队,为我大朝采购回难以数计的异国珍宝,两年后娶妻生子,四十岁脱离商队,——也就是十一年前,如今再在国民册上找却找不到余浮的名字,要么确认死亡,要么,被除名。”
“十一年前正好是我大朝推行身份牒的年份,没有这个小牒片,外族人不能在我国久留。多方查访后,我在一支行脚商队中探听到,有个最早开始做行脚商的姓余的男人娶了个西域女子,后来不知怎的就不做了。时间都刚好能对上,我拼凑出的故事,还算正确吧?”
林杨说完,余染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全无遗漏。将军好本事,以后文官也定能胜任。”
“闲话免谈,”林杨道,“你让我们放过西格玛,可到得如今我们都不知她的所踪,想必又是逃了。”
“逃了啊,逃了就好……”余染喃喃着。
林杨接着说道:“按理说,你身上流着一半大朝人的血,这里亦是你的家,却为何一定要助那西域人?”
一直态度良好有问必答甚至供过于求的余染听到这句话后却是沉默下来,脸上笑意渐失。
闵昌沛握着惊堂木连拍三大板,“不得隐瞒!”
“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有些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闵昌沛还要发作,林杨却挥手制止了他,对余染道:“你但说无妨。”
余染那死灰一般的眸光瞬间复燃。林杨静静的等待着他开口,等了一阵,却只等来一句:“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情难自禁,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大概,是他跪在堂下的这数十分钟内,说得最流畅、声音最不像留在锅底水渍的一句话。
林杨叹息:“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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