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向来话少,孝钰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没话找话:“我爹是从吴越来的,他吃不惯长安的菜式,家中厨子惯会做吴越菜,但爹他心疼母亲,又重金聘了长安的厨子,所以我们家吃起饭很是混杂。我呢,自幼最是随和,长安菜爱吃,吴越菜也爱吃,在家中吃惯了,偶尔也会出来打打牙祭。”说着说着,却将自己逗笑了,白皙略显圆润的小脸笑得如同桂花糖般甜腻,好像随时能沁出糖一样。
萧衍不觉受了她的感染,那一贯摒绝烟尘的脸上便如笼了一层柔光,唇角微挑,带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过的温煦笑意:“我看你就是知道吃,什么随和,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虽是有挖苦的意味在里面,但不知觉却被他说的有些许宠溺的语调在里面,甫一落地,他也是吃了一惊,竟与这丫头亲近到了这地步么。
说话间伙计将菜上来了,除了孝钰方才说的咸鲞鱼炖蛋,藏书羊肉,嫩笋蒸肉,还有酱皮瓜,清炒菜心,糖煨黄米羹,鸡丝银面。有肉,有菜,有面食,酸甜咸辣都有,大碗小蝶淅淅沥沥摆了半桌。
孝钰拾起筷著将两人各一碗的鸡丝银面拨过来,先喝了一口汤,轻薄的油花混着切的极细的鸡丝灌入嘴里,十分满足地咽下去,分出神来去招呼萧衍,让他快吃。
萧衍坐得端正,抬起袖子用筷子挑了一根浮在面汤上的鸡丝,十分文雅地放入嘴里,细嚼慢咽了起来。孝钰刚撅了一根酱皮瓜塞嘴里,抬眼看了看萧衍,又拿起汤勺舀了一勺黄米梗塞嘴里,见萧衍依旧嚼着那根鸡丝,略显嫌弃地把面汤上的油花拨到了一边。
孝钰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拿起汤勺舀了一口面汤硬往萧衍嘴里塞,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微微向后躲避,却听孝钰恬婉的声音传过来:“张嘴,这是用十好几种食材调出来的汤,不油腻,好喝着呢。”
他愣了一下,像被人拉上线牵起来的木偶,果然听话的张了嘴,将面汤咽了下去。原来汤上只浮了一层油,顺着喉线滑下去不觉的油腻,只觉清香入腹,像是那屏风上的花,带着秾艳的色泽细品之下却有着超脱不凡的轮廓与根骨。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他看着孝钰纯美欢恬的笑容,突然想,这是自己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若是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相伴,那他一定会很快乐,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他甚至可以不是晋王,没有这贵胄的身份,也不必再理他母亲和舅舅对他的期许,不必回宫和自己的兄弟们演着表面的情分,也不必昧着自己的本心去想方设法讨好自己的父亲。这一切和这一口汤比起来,显得那么丑陋不堪。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迅疾地将这些私心杂念扼回了肚肠里,萧衍,你到底在想什么,她是大哥的未婚妻子,你被这丫头的迷魂汤灌晕了,连伦理纲常都不顾了吗?
孝钰全然不知他心底已转过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愣什么神,快吃啊,再不吃凉了。”
萧衍提了提唇角,淡笑着点头。
两人吃完饭从食坊里出来,孝钰见门口对面有个捏糖人的老妪,用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了一番,正要过去,突然身子被猛地一拉撞入了一个硬实的怀中,萧衍抱着她转了半圈护在她身后,一个本来撞向孝钰的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撞在萧衍的身上,他的四肢像是瘫软无力,徒劳地从肢干上垂了下来。烟沙的嗓子直冲着萧衍咳嗽了两声,他一把将他推开,见那人像是个空心的一样,软塌塌地退了几步,踉跄着跑了。
孝钰在萧衍的怀里探出头,只看了那人一眼,便觉骇人。他露出来的胳膊与脖颈满是疮疤,脓水混着血水将单薄的衣衫浸透了,脸上苍白的像地狱九司里的恶鬼,没有一丝血色。
“这……他是怎么了?”
旁边有人上来劝他们:“快离这些人远一些,是从南边过来的,身上带着疫症,会传染。”
萧衍忙护着孝钰牵马快走,却是有些茫然:“疫症?长安戒备森严,为何会让有疫症的难民涌进来?”
孝钰有些担忧,问:“刚才那人冲你咳嗽,这没事吧?”
萧衍道:“我并没有任何不适,应该无事,不必担心。”
因出了这样的乱子,萧衍不放心孝钰自己回家,便将她一直送回吴越侯府的门口。他牵着缰绳,临近告别,脸颊微红略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那鸡丝面很好吃。”
孝钰笑了:“我下次问店主要过来食谱,给宫里的御厨,让他们做给你吃。”
萧衍心中说,那样吃起来也许就不会有什么滋味了。但他还是和缓温润地笑了笑:“好。”
两人话别,孝钰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微斜的阳光透过门前的青璃兽石雕撒过来,在地上勾勒出斑驳的光影。萧衍站在那一处暗昧中,看了许久,许久反应过来她早就进了家门,此时必定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他舒了一口气,便牵着马调转了头往回走,阳光并不算鼎盛,却耀得他一阵头晕,他隐隐忍住那一阵阵的不适,翻身上马直奔宫门。
---开春三月,京中爆发了十多年最厉害的一次瘟疫。起先,只是几个从南郡来的难民涌入长安,传染了街巷平民,在外城霍乱。但渐渐的,北衙六军的防卫出现了疏漏,京兆尹也很是怠慢,疫症蔓延至了内宫,许多宫女内侍染了疫症,被连夜送出宫,去了长安郊外的寻叶行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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