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萧衍就很少叫我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依规制他必须来我的寝殿过夜,他是个尊崇规制,言行端庄的太子,绝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因而,他老老实实地来,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无需想以什么称呼来用,因我们很少说话。床榻间,彼此缄默,好像躺在自己身边是一团云,一株草,唯独不是一个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和睦,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哪怕有时有了龃龉,我动了脾气,他的一声‘太子妃’,总会让我将满腹满腔的怨怼忍下来,对,我是太子妃,我享了常人未享过荣华,我也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我为萧衍将寝衣褪下,为他穿素白里衣,白纱中单,皂色缎袍,硬括的密匝匝刺绣的八爪龙鳞蟒袍,环过他的腰挂金钩革带,踮起脚戴鎏金白玉冠。他一双凤眸中看不到任何波澜,无双俊秀的面庞仿佛套了罩子,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穿戴完了,他走在前面,我带着嬿好跟在后面,往我的寝殿永宴殿而去。
美人画像着实多,开始时我还一卷一卷地给他展画轴,到了后面,干脆三幅一同看,五幅一同看,看得多了,我觉得眼有点花,那画轴上工笔细描的线条都好似成了精怪左右低徊轻颤。
看了这么多,他一下头都没点,只不停地摇头。头摇得轻缓节奏而有耐心,一声抱怨都没有。
只剩了最后一幅,我握着卷轴上的铁柄,试探着问:“都不合心意吗?”其实这样的场景我曾经想象过。因幼时玩闹很少有分寸,萧衍不像怀淑总让着我,凡是是非他必和我争个地老天荒,我总狠狠地想等我嫁了怀淑,成了他嫂子,必拿出长嫂如母的气势好好地给他择一门亲,要虎背熊腰得,凶如夜叉得,一张口非得能震到半边殿的那种,好好治一治他这个骄纵皇子。
时至今日,我们看得,从手中经得,无一不是婀娜纤柳,想要夜叉怕是不行了。
萧衍从我怀里将最后一卷画夺去,是吏部尚书云湛的孙女云晓月,他点了点头:“这个不错。”我忙抻头去看,却听他又说:“可她不行。”
我疑道:“为什么不行?”
他将画轴合上,淡淡说:“芳蔼凤台择婿,云氏作陪,将红锦香囊扔到了京兆府少尹宣知煦的面前。云家看不上宣知煦的家世,一直未允。”他口中的芳蔼是自己的亲妹妹,数月前芳蔼凤台择婿,挑中了兵部侍郎谢道蕴,谢氏乃高门阀家,陛下和皇后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忙定了婚期。可别人未必像芳蔼这般幸运,我又不愿放过这唯一入了萧衍法眼的姑娘,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云姑娘这般容貌,配个寒族出身的少尹确是委屈了,太子不妨将她纳入东宫,也了了云大人的心病。”
他凉凉地眄了我一眼:“孤的后院是用来给别人了心病得吗?”说罢,冷笑了一声,“孤要女人多的是曲意承欢,温柔似水得,用得着娶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回来给自己添堵吗?”
我噤声,不作言语。其实我一直挺怕他得,从小到大,怀淑一直是温润如水得,就算我把热水洒在了他刚栽种好的天竺葵上,他也只是微皱皱眉,不会责怪我。所以,我一贯有恃无恐,见了他比见自家兄弟还要随意。而萧衍,他天生一副比女人还姣美的面容,却极少笑,眉宇微横,凤眸冷对时就是他要发怒的时候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迎着暴风骤雨惹了他几次,最终结果无一不是抹着眼泪回去找怀淑哭诉。
但我见他从椅子上起了身,像是要走,又有点心悸:“殿下一个都没看中吗?皇后那边……”
他头也没回,“你就如实说,孤一个都没相中。母后还能吃了你吗?”
皇后诚然吃不了我,可我也没脸见她了。我能想象她老人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抹开了多大的面子才让内侍将我‘请’进了昭阳殿,还和声细语地跟我扯了半天家常,数度冲我笑,虽然那笑让我后脊背直发麻。她就是想给自己儿子添几个侧妃,能抱上孙子,这要求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就算她想找几个出身好、背景牢靠的女子将我这个太子妃挤兑下去,这算盘打得也不差啊,我们向来不对付,还不许婆婆给儿媳妇几双小鞋穿。我越想,越觉得太对不起皇后了,想她年少入宫,以卑微之身扫除众多挡在她前面的祸患,到如今母仪天下,何种手段,何种智谋,那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在我这里吃了憋,虽然这个憋归根结底是他儿子给得,她该恨我到何种程度。
越想,我越觉得自己病了,且这病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太医来了几拨,诊脉的结果不外乎是脉相沉滞,郁结于胸,气滞血瘀,开了几副汤药,嘱咐着早早晚晚地喝。
初夏时节,殿内刺绣繁复的锦缎帐子被换了下来,挂上了轻罗烟沙帐,窗外的景致也随着暖融融的光束映照进来,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我盖张大红撒花金丝薄棉被,只大约还是我和萧衍成婚时母亲为我绣得,终日里除了喝药就是睡觉,连饭都很少吃。
母亲让冯叔进宫里看过我,冯叔是我们家的老管家,从我出生时就在我们家了,他人老得就跟殿前的那棵老槐树一样,银发梳得油光焕发得,细密的褶皱斑点爬上面皮和脖颈,常穿一身短打,在袖口和裤腿口扎住,这样能显得他活动起来依旧灵敏。他带了些母亲亲手做的凤梨糕饼,还有他做的酒醩鸭子,跟他说话的功夫,我吃得满嘴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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