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扶着额头,冲宫女道:“你去将孤书房里那套添加了集注的《道藏》诸篇拿给姜小姐,就说父皇欲在近几日内回宫,孤还有一些事要安排,暂且没有时间见她。”
我想萧衍八成是察觉到我躲在屏风后面了,他动作古怪不说,竟开口拒绝了美人求见。我将手抚在冰凉的穹顶石柱上,待宫女走了,别扭别扭地从屏风后出来,坐在原先霍顿坐过的地方,跟他隔着一道宽殿四目相望。
萧衍硬将涟起的笑纹平了,端起一张沉静肃正的脸,但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风光明媚,他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你这喜好也太脱俗了,总喜欢躲在暗处偷听,那霍顿方才就一直向孤使眼色示意屏风后有人,幸亏他还识些礼,没直接去屏风后逮你。”
我从鼻翼里哼了一声,将头歪到一边,紧盯着地上青石板暗缕的如意团纹看。
他似乎心情极好,并没有因为我的不理睬而介怀,只抿了一口茶,说道:“父皇已决定送走突厥使团便回太极宫,我可能要多滞留数日,将骊山行宫里的政务文书连同这次议和遗留下的一些事端处理完毕再走。我算了算大约需要五天的光景,我跟父皇禀报尚需要十天,余下的五天……”
他眼中荡漾着温柔的彀皱,一抹轻纱似得笑意不自觉得绽放在脸上,“我们溜出去玩玩。”
我眼睛一亮,忙将摆向一旁的头转回来看他,“真得吗?”
他见我有雀跃之意,整个人又端了起来,煞有介事地说:“可这样一来,你父母还有兄弟要跟随父皇走,你便不能和他们一路了。”
我抚着心口权衡了一番,好不容易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可能在路上的相聚便是今年最后的见面了,等回了太极宫,一道红瓦宫墙高高伫立,将宫里宫外切成两个尘世,只怕等闲是又见不着了。但……五天呐,我可以出去玩五天,家人再不好相见也总有能见着的时候,谁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能出宫畅玩的机会。我默默在心底对着父母拜了拜,希望他们原谅我这个就只有一点点贪玩但又着实苦命的女儿吧。
萧衍盯着我转瞬之间千变万幻的神色看了一会,摸了摸下巴,眼皮上翻故作深沉地说:“要实在觉得为难那就当我没说过。”
我觉得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着实欠揍,让人立时想把‘不去’二字糊在他的脸上。我深吸了口气,决心以大局为重,问他:“什么时候?”
他点着手指数算了一番,说:“这个月十六。”
我欢欣雀跃地从坐榻上扑棱起来,瞬时觉得什么‘霍顿’、‘姜紫苏’都可以抛到一边了,心里盘算着我的男装放在了太极宫没带过来,得跟意初去借一身,但这样一来那小子非得吆喝得满城皆知,于是苦恼地摇了摇头,只有出去后另买了,这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对了”,萧衍叫住我,宁肃地嘱咐:“方才我与霍顿的谈话,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我停了脚步,奋力按捺下自己喜悦的情绪,又略略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两句:“这个霍顿从突厥而来,也并不知道他的人品底细,这样贸然相信他,会不会……”
殿里蜡烛内芯烧得噼里啪啦响,一时烛火摇曳,投映到他的脸上,勾勒出青濯柔和的下颌线条。他笑了笑,幽深而通透,“当一个人行至穷途末路时,想得该是如何生存,而不是如何骗人。所以霍顿可以相信,起码暂且他是可以相信得。”
我心下略加思索,觉得以萧衍那七窍玲珑、滴水不漏的心智,等闲也是算计不了他得。就算这次姜弥在高士衡的事情上将了他一军,那也是因为有营救怀淑在前,遗留下了把柄。
但我突然又意识到,他似乎并不在我面前避讳自己的秘密。他与霍顿结盟本是隐秘中的隐秘,是给自己日后埋下的一道暗道,即便两人相对时也将话说得含糊其辞,他却可以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点出自己的想法。难道过去我认为他总是瞒着我一些事情,皆是因为那些事情是跟怀淑有关吗?
我为自己突然而至的顿悟感到五味陈杂,半是玩笑地问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萧衍望着我,眸光里糅杂着数算不清的情绪,犹如望进了沉酽夜色里的星空,他慢慢地说:“如果有一天连你也要来算计我、欺骗我,那么我艰辛谋算,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涌动着的深情,温脉却浑厚,仿佛一条永远也流之不尽的河。心里不自觉地恸了一下,觉得似有什么流淌而出,逐渐蔓延成席卷一切的惊涛怒浪,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吞没。这让我有些害怕,仿佛已处在劈山立刃的峭壁上,下端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可偏偏这深渊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奇异魅力,正诱惑着我往下跳。
我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会没有意思?这浮延万里的江山,让多少人甘之洒热血,称孤道寡的诱惑经年不减。”
他面上的暗烛光晕依然翩落成影,却以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情状而迅速黯淡,我偏开头,不忍看那星光飞矢沉入墨海的凄凉。
心里叹道,可是我害怕。我们做一对相互信任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好吗,我将对你的心结解开了,连最后的一丝怨怼相对都不会有,将来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去碰触那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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