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低垂着脑袋,亦是十分后怕,都不记得哪个打了章答应一鞭子,但平贵人那一脚踹上去,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会儿战战兢兢地说:“奴婢觉得只要没人来咱们院子里找麻烦,应该就没事儿。”
平贵人点点头:“我巴不得她胎死腹中,可为了自己周全,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反正生下来,也不晓得能不能长大。”
大半夜里说这么恶毒的话,宫女听着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不敢再多嘴多舌,伺候着平贵人盥洗换药,冷不丁地突然被她抓了胳膊说:“你们好好跟着我,好好帮我,若是家里指望不上的,我也要靠自己挣下脸面,我终归是皇后的亲妹妹,是太子的亲姨娘,他们投鼠忌器,绝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宫女看着她眼中幽幽溢出的凶戾神qíng,不禁打了个哆嗦,颤颤点了头答应:“奴婢记着了。”
如此一夜相安,平贵人自去年被皇贵妃禁足后,这一次又因脑袋开花要关起门来养病,下令的是永和宫德妃,多年来只在慈宁宫行走不问六宫琐事的德妃娘娘第一次指教妃嫔,就盯上了嚣张的平贵人,虽然上头没说惩罚,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就在六宫传遍,德妃这一口恶气给出的,往日没少受平贵人闲气的,都暗暗叫好。
但另一种声音也迅速热闹起来,近些日子关于德妃失宠的传言本是愈演愈烈,要紧时候德妃惩治了平贵人叫人眼前一亮,顺带着她宫里出去的章答应也有了喜,本以为德妃若真的失宠其他人的机会就要来了,结果隔天散了朝,乾清宫就一乘软轿,大大方方把德妃接走。
软轿自承乾宫门前路过,里头的宫人瞧见,默默把话传进来,青莲捧着汤药正要进门伺候皇贵妃喝药,听说了不禁皱眉头,吩咐众人:“别在娘娘面前提起,问起来了再说吧。”
进了门皇贵妃正歪着,昨天那样的闹剧也不见承乾宫出面,实因皇贵妃身子不好,最近这些日子她总是肯病,太医查过说体虚,等佟国维弄了外头的大夫进宫给女儿诊治,说是少年时心气浮躁伤了心肝,这些年又为四阿哥cao心诸事十分辛苦,再加上几次流产和一次辛苦的分娩,身子几乎被掏空了,这些话佟国维找来的大夫敢说,宫里的太医可不敢说。
皇贵妃才皱眉喝了药,突然见跟着四阿哥的小和子跑回来,她急着问是不是书房里出了事,小和子却笑:“四阿哥打发奴才回来,说娘娘到了该吃药的时辰,请娘娘一定按时服药,别耽误了。”
“这孩子,不专心念书,惦记我做什么。”皇贵妃心里温暖,一嘴的苦涩也无所谓了,让青莲赏赐小和子,又教训他,“好好跟着四阿哥,别招四阿哥闯祸,四阿哥好,自然多得是赏赐给你拿,若是不把主子伺候好,我拆了你的骨头。”
小和子憨憨地笑着,青莲抓了一把铜板给他,打发回书房去好好伺候小主子,回来对皇贵妃笑道:“大人细心挑来这小和子,真是中用的很,六阿哥出事后,小和子说往后但凡在外头给四阿哥吃的东西,他都要替主子先尝一尝,奴婢听了都感动呢。”
“他好好跟着胤禛,将来一家子都能指望他过好日子,挑选这小和子,阿玛他费心了。”皇贵妃欣慰地一笑,想到家里,不禁想起那位出洋相的小贵人,哼笑道,“索额图那么要脸面的人,偏弄了个侄女进宫糟蹋他们家的门楣,这个小赫舍里真是愚蠢至极。”
青莲听见这句话,悄悄看了眼皇贵妃,收拾了东西退出来,又唤众人到跟前吩咐:“德妃娘娘被皇上接走的事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娘娘好容易安心养身体,过几天再听说什么也不迟的。”
她这样吩咐,底下都不敢造次,皇贵妃的脾气不好惹,承乾宫的人都明白,而青莲刚刚之所以会看一眼主子,只是觉得光yīn流逝,皇贵妃如今能取笑平贵人愚蠢,实则当年的她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更加bàonüè偏执,以至于落下这一身病如今报偿在自己身上,可她似乎都忘记了,忘了也好。
且说乾清宫的轿子把岚琪接走,似乎考虑到德妃娘娘大腹便便,那轿子乌guī爬似的行进,好半天岚琪挑起帘子看也没走多远的路,等她不耐烦了问要去哪儿,随行的梁公公就只会笑:“娘娘稍等,快到了。”
岚琪记得自己好几次被皇帝这样接走,去过许多的地方,最让她记忆深刻,是太和殿前的茫茫白雪,但犹在昨日的事,一眨眼竟已数年匆匆。
好容易轿子停下来,岚琪觉得所在之处似曾相识,紫禁城之大,妃嫔大多只在后宫行走,极少会来乾清门以外的地方,这里是朝政的所在,女人不能轻易踏足,可岚琪记得她似乎来过这里,待抬头仰望门上匾额,“文华殿”三个字,勾起曾经的一段回忆,不敢想象昔日废墟的所在,如今已重现巍峨庄重之貌,和与之相对的武英殿,终于齐全了。
“娘娘,皇上在里头呢,文华殿修好之后,皇上还是头一回来,今天之后才要与大臣们来这里。”梁公公给德妃引路,岚琪挺着肚子一步步走得极慢,为了身体考虑之余,也想好好看看这里的光景,可听见梁公公这番话,忽然停下脚步道,“我一介女流,先于文武大臣来这里,合适吗?”
梁公公倒是被问住了,岚琪便差遣他:“你且再去问问皇上。”
去的人很快就回来,说皇帝让她放心进去,梁公公更是道:“来打扫的宫女太监不计其数,娘娘您说,这又要怎么算呢?”
岚琪这才放下心里的包袱重新入门,紫禁城内建筑大同小异,文华殿也并无过人之处,只因见过昔日涂炭废墟,才会为眼前的一切震惊。
皇帝立在庭中,只着了玄色龙纹常袍,长身玉立,丰神俊伟。岚琪见他如是,立定解开了氅衣的带子,jiāo付给身后的环chūn,一身珊瑚色云雁细锦的袍子,缓缓朝他走去。
两人并非许久不见,但凡年节聚会总在大场合上见过彼此,虽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可现下心境都不同,四目相接时,心内都掀起涟漪。当日玄烨带着岚琪来看文华殿废墟,彼时的帝王不复存在,而今的德妃,也不再是昔日模样,年岁匆匆,褪尽青涩,一个三十而立越发沉稳内敛的年纪,一个琼花绽放正在最美的年华。
细数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似乎永远是因为其中一个为另一个思量过甚;细数来,若不论六宫妃嫔不得已的存在,他们之间似乎从没什么值得生分的要紧事。
“朕等了你半个时辰了,到了门前,还要磨蹭?”玄烨咕哝了一句,脸上有暖暖的笑意,看着岚琪行礼,伸手扶了一把,摸到柔弱的胳膊,更是笑道,“倒是没瘦,这才好。”
岚琪微微垂着面颊,轻声道:“那轿子一路慢悠悠地过来,还不如臣妾脚程快,皇上等久了,怪不得臣妾。”
“你如今多厉害,朕竟不知道,你还会出手打人?”玄烨看似皱眉头,却是宠着她笑,岚琪望了一眼道,“不过是推了一把,算得什么动手?”
玄烨才略略有些严肃地说:“可你何必呢,你若有什么事,如何是好?”
岚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相望,觉得玄烨眼角多了一道细纹,到底三十多岁了,虽然没了意气风发的青chūn年少,可岁月在他脸上磨砺出男人的魅力,她只是这样望一眼,就怦然心动,就放得下心里一切不自在,她一直贪恋着自己的丈夫,爱一个人,真真是不由自主,想要包容他的一切,真真是在自己眼中,他的一切都那样美好。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皇上不要计较了。”岚琪软软地出声,一手捂在他胸前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咱们的感qíng,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了尊卑称谓,彼此的距离又近一步,玄烨浅笑,稍稍歪了脑袋问:“还有呢?”
☆、329太子出阁(还有更新
岚琪的个子差了玄烨一截,即便穿着花盆底子也不够高,何况如今出入都是软底的鞋子,每每看他,总要仰望,此刻尖尖的下巴抬着,不经意露出几分骄傲的模样,她略不服气地说着:“皇上往后有什么事,请一定先和我商量。”
玄烨笑了,温和地点头:“一定先和你商量。”
可岚琪盯着他的眼睛瞧,看到浮在眸子里那一层笑意,不免嘀咕:“皇上这句话又是哄人的。”
玄烨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扣,笑道:“你要是不信,朕说什么都没意思,你也该知道,并非事事都能与你商量。朕与你,但求日日相伴的过程,可与朝政,朕要的只有结果。”
岚琪收起下巴,微微垂着脑袋:“反正也没有妹妹好让皇上卖了她,臣妾也没别的可cao心了。”
“哪个卖她了?”玄烨无奈地笑,可却挽起岚琪的手往里头逛过去,一面说,“可惜这里你不能常来,朕会在文华殿内藏书,收尽天下好书放在这里。”
岚琪稍稍拉了拉玄烨,示意他走得太快了,她大腹便便不能那么着急地走,玄烨才惊觉自己的疏忽,两人才并肩缓缓走过各处殿阁,岚琪则笑:“皇上真以为臣妾多爱研究学问?不过是闲来随手翻翻的书,如今也不爱这些正儿八经讲经世治国的学问,新鲜有趣的话本子才好看。”
玄烨不以为意:“那里头也有学问,但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你不能听不懂他们说话不是?”
岚琪望了他一眼,皇帝眼中有着未来,想起胤祚的名字,只叫他心内一紧,昔日嬷嬷的话也犹在耳,太子虽好,终不知能否敌过命运,健康长寿才是太子将来践祚的根本,可若太子无福,继承者的位置随时都会发生改变,那是皇帝与太皇太后对于皇位传承的信念,也是这些日子来,困扰了岚琪,让她迷茫不知所往的原因。
“皇上,往后臣妾还能像从前那样,跟您撒娇耍赖吗?”岚琪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玄烨正要领她去东侧跨院的传心殿看看,一时停下来笑问,“怎么了?”
“这次闹变扭,岚瑛只是其中一个缘故,要紧的是胤祚走后,臣妾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可越努力就越迷茫,突然就不知道将来的人生,该往哪儿走才好。”岚琪安宁地笑着,再说起这些话时,她已经足够坚qiáng,“臣妾一面想要与您亲近,想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可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想到膝下的孩子们,就不敢肆意放纵qíng绪。对于您,更是总在丈夫和皇帝之间患得患失,不高兴的时候发脾气,心里却害怕您是帝王,这样子发脾气,会不会惹怒您会不会自此被您厌恶,即便是高兴的事或是稀松平常的事,时时刻刻不在您这两种身份间徘徊犹豫。每一次心qíng波动,过后都会不断地自责和反省,结果高兴的事高兴不起来,委屈的事也弄得自己后悔不已,日子越长,渐渐的臣妾就厌烦了,甚至见也不想见您,知道您好好的,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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