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了,安静地躺着,过了好一会儿,头脑才清明起来。看天色,早已是日上三竿……他已经快记不起来上次这样睁眼便是这个时辰,是哪一年的哪一日了。这时候陷在松软的床上,动都不想动一下,仿佛被什么黏住了。而床帐低垂,石榴红色的底子,喜庆的百子图。仔细看着,竟真有百种稚子憨态……他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床帐,是个午后。她正在午睡,他便没有惊动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一双细白的脚露在被子外面,床帐用金钩吊了半边,另半边垂着……他们这张床是西式大床,帐子都是依了原样挂的金丝绒的,用这红的耀目的丝绸床帐换了去,减去了些奢华,添了些韵致。虽说这帐子原不是配这床的,挂起来仍是好看的很……他总不在这些东西上留意,却也看了半晌那精美至极的刺绣。那天到他退出房去,她都没有动一下。其实她早就醒了……
陶骧伸了个懒腰,握握拳,挑起床帐的一角,外面半只人影都没有。
他预备再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细细碎碎的声响,不由得嘴角一翘。
静漪从萱瑞堂回来了。
她抱着只白玛瑙碗,碗里盛着荔枝。
同往年一样,荔枝是从广西空运来的。这两年都是白文谟亲自操办,今年文谟与尔宜新婚燕尔,又恰逢祖母寿辰,除了这年年送到的荔枝,寿礼也隆重。
在她看来,寿礼也罢了,倒是尔宜来信里洋溢的喜气和满足,更让家里人高兴。
高高兴兴地闲聊着,老太太问起陶骧来,她便说陶骧还在休息。
一屋子的人,听她自然地说“他还在休息”的时候,同时沉默。片刻,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别的。这“不约而同”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反而让她有些窘。也许是看出她有点儿不自在,老太太说,骧哥儿爱吃荔枝,回去的时候记得给他带上,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还凉着呢。
她答应着说好。
又坐了没一会儿,婆婆提醒她,说快回房去吧,眼看着都晌午了,老七是不是也该起了,再不起来午饭都耽误了。
她是巴不得有句话,能让她早点儿回房。尽管回房独自对着陶骧可能更不自在,但那么多人在场,忽然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感觉让她难免心里发慌……
静漪看着白玛瑙碗、红色的荔枝,白的白,红的红,十分的好看。转头看看,床帐垂着,床上的人显见仍是不想起床。她拉了拉袖子。香云纱的阔袖衫子,她特地选了一件长袖的穿。
三姑奶奶早上一见她,就问静漪怎么今儿穿的这么密实?今儿天气可热……眼瞅着荷花都开了呢。
她能穿的不密实嘛……
静漪脸上热烘烘的。抬手拿起折扇,扇了两下。
听到外面有人声,细听,声音低低的。一会儿,秋薇进来,低声说太太遣人来。静漪收了扇子,出去,来人是珂儿。珂儿行了礼,说老太太和太太有话,天热了,让七少和七少奶奶就不用跟前儿立规矩了。想吃什么,自管跟厨房说了,就送过来的。另外太太让给七少奶奶送了点儿补品……
静漪站着听了,打发秋薇送珂儿出去,看着桌子上那一堆东西。
秋薇回来,见静漪发呆,便开始收拾东西。先打开那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罐,秋薇小声说:“小姐,要不要吃一点儿?是燕窝雪蛤。”秋薇说着,盖上罐子。她的小姐,这些东西一向不怎么愿意碰。果然静漪皱眉。
“先搁着吧。”她说。
“等下太太那边会遣人来收的,不喝不好吧?”秋薇小声提醒。见静漪没有再反对,就给她盛了一小碗。“应个景儿也吃一点。再说天气这么热,小姐该补还是补一下。太太不送来,张妈也得想着法儿给您炖这炖那的。”
静漪想想也是。每日也不知吃张妈给预备的多少东西。要不想吃,张妈道理一大堆,讲到她乖乖肯吃才算罢了……她端着碗,叹口气。
秋薇看她很是无奈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瞧您这份儿委屈,旁人想有这样的待遇都没有呢!张妈可高兴了,说她就知道您今年是出不成洋的……小姐,这回真不走了么?胡先生和任大小姐前儿不是还来电话问,要不要重新买火车票?小姐怎么答复他们的?行李都还堆在那里,好好儿的呢。”
秋薇眨着眼,暂停了手上的活儿。静漪舀了一勺燕窝放进口中,看了她。
卧室门这会儿开了,陶骧从里面出来。
“姑爷。”秋薇忙行礼。不一会儿,借着收拾东西,也就下楼去了。
静漪看陶骧换了一身家常的衫裤,显然是刚刚洗过澡出来的。等他过来坐了,她另盛了一碗燕窝给他。
陶骧看了也皱眉。
“母亲让送来的,还是吃了吧。”静漪说着,把燕窝递给他。
陶骧见状,也只好拿过来吃了。
静漪起身,进房去洗手。瞥见床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收拾好了,不禁一愣。回头看到陶骧也进来,她边往浴室走,便说:“我从奶奶那里回来时,奶奶让给你带回来些荔枝。”
陶骧看了桌上的荔枝,道:“各处不都按时送来的么,怎么巴巴儿的还得你拿回来?”
他拿了一颗荔枝在手里。玛瑙碗底下是冰块,荔枝冰凉冰凉的。
静漪洗过手出来,却没回答他,只是过来,也坐下,拿了一颗,剥着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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