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日语速度非常快。身旁那位年长的男子担任了翻译,他的中国话带着东北口音,语气生硬而稍显别扭。显然他并不是本土译者。
“阿布太太请坐。”静漪瞬间便明白了,那个悄然出入她公馆的藤野晴子,起码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不知道阿部太太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我知道程院长很忙,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我先生阿部春马,昨晚发生意外,头部受到重创,此时命悬一线,除非医术高明者替他动手术,否则必死无疑。但这一夜辗转沪上医院,不是没有条件或能力医治,便是人手不够不能接诊,故此只能来慈济请求程院长。若程院长方便的话,希望程院长发句话,请慈济收治阿部先生。”晴子说。
静漪目光转向译者,听完了,才道:“阿布太太,门诊上的事,我一向不干预。我们医院的医生,会以他们的专业知识判断是否接诊、替病人医治。”
晴子顿了顿,先没开口,她身旁的两位脸色已经变了。全因静漪这几句话,显然是先封死了路。晴子再从她这里请求慈济收治阿部春马,已经很难。
静漪望着晴子。晴子看上去非常镇定,并没有因为静漪的态度而即刻失色。这倒令静漪稍觉意外。她细观察晴子——她脸上虽有凄容,但也不过火。那对发红却仍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坚强和斗志……梅艳春进来送茶水,晴子甚至顾得上等她放妥,轻声说了谢谢,才又对静漪道:“程院长,阿部先生做事,十分讲求效率和效果,有时未免失些风度。还请程院长看在他此时在危难之中,以医者之心,出手援救……孟颂华医生有‘神仙手’的美誉,经他开刀的患者,存活下来的可能性非常之高……孟医生将我们拒之门外,这……程院长,我们该如何说动孟医生?”
晴子虽没有很完全说出实情,静漪听到这里也明白阿部春马的伤情属于危重当然不假,至于非要找到慈济来,恐怕也是因为他的身份,许多医院根本不愿接收他……
静漪还未表态,晴子就当作她在思索如何回绝他们的请求了。她低了头。
静漪看了晴子,仍是没有立刻出声。
晴子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了病例来双手递给静漪,说:“程院长,请看在我这名家属如此走投无路的份儿上,读一下我先生的病例再做决定。好么?”
静漪将病例接了过来。
她迅速翻检着病历,大致上了解了阿部春马此时的情况。的确是伤的极重。她说:“阿布太太,我坦白说,这虽不是我的专项,仅从病例上来看,即便是动手术,风险也极大。恐怕上海滩的中外医生里,没有愿意冒这个险的。”
晴子从容镇定的神色淡了几分。她紧抿着唇,过一会儿才问:“真的么?”
静了片刻,静漪说:“做医生的无不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尽力救人的,阿布太太这一点请放心。孟医生既是没有接诊,想来是有他专业上的判断。我尊重医生的判断,不能强令其违背科学和意志做出他人为并不适合的治疗。请您谅解。”
译者替晴子翻译这几句话,颇用了点儿时间。
晴子听后,稍稍一顿,对两位随行说了句话。
静漪倒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晴子是打发随行人员先出去。静漪将病历置于茶几上,看着晴子——晴子在门关上之后,直视静漪——静漪靠在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雪白的医生袍下是浅浅的玫瑰灰色丝绸洋装,戴着细细的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既斯文又美丽……晴子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陶太太,我知道春马君最近的很多行为并不妥当。我代他向您道歉。”
静漪说:“阿部春马是你的先生。”
“是的。我们还在新婚。出了这样的事……他事先似乎是有预感,早两天告诉我,已经写好遗嘱,一旦他遭遇不测,帝国医药在中国的事业将由我全权负责。”晴子说。
电光石火之间,静漪意会到晴子的意思。
晴子点了点头,说:“帝国医药的阿部会长,只有春马君一个孙子。也就是说,春马君是帝国医药唯一继承人。往后的事情我不敢想象,但是现在既然由我负责帝国医药在中国的事业,我会牢牢把握机会……我不为自己,也要为了我的一郎有个幸福的生活尽我最大的努力。所以春马君不能死。”
晴子最后这句话声音极轻,然而分量却十分重。
静漪听不出晴子语气中有什么感***彩,也听不出悲伤,相反的,最令她感到惊讶的,还是那份坚强与不屈服,甚至是狠绝。这让她陡然间心底生出寒意……她的确是认得晴子。但也只是认得,她并不了解这个女人。
“圣玛丽的沈约瑟医生并不逊色于孟医生。”静漪说。
晴子立即道:“沈约瑟医生明确表示他不会为日本人看病。手枪已经抵到太阳穴了,沈约瑟医生宁死不屈。我不能勉强一位意志如此坚定的医生做他不愿做的事。”
“我同样也不能勉强我的同事和下属。”静漪说。她当然明白,在上海之外,众多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这些年来积累的罪行,总有这么一个时候,由个别即便是没有过犯罪行为的日本人偿还……
“陶太太,我有个条件,您听一听如何?”晴子问。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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