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暄推开窗扉,放任皓雪似的月光穿户而来:“世上之事无不有所关联,一鳞半爪地拼凑起来,虽非神仙,也可窥见全貌。”
当日他在流华阁见到易容为男子的姝羽,心中已隐隐不安,只因那张脸虽从未见过,背影却颇熟悉,他对这位师妹并不怎么关注,是以始终想不起来,此事成为悬在他心内的一件疑案。
直到今日看到姝羽映在冰壁上的倒影,方才豁然有悟。
之所以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只是想看看男子的衣衫穿在她身上,是否和流华阁那人的背影互相吻合。
他本以为这位师妹只不过是倾慕自己,所以不怎么喜欢阿晚而已,但发现她一路追踪自己,却不露痕迹的心机,登时留了神。
厨房里那厨师长说的话也有破绽,阿晚立在台前取糖果,恰好背对着他打盹儿的那根柱子,黑衣人既然从她身后偷袭,又如何能被厨师长看到他脸上的面罩?
这番话欲加盖焉,反而弥彰,想来他早已被人嘱咐,作为伪证。
厨师长也许会被外人收买,但对昆仑忠心耿耿的秦涉也说亲眼见到阿晚被黑衣蒙面人推下落雁崖。
落雁崖是昆仑山上最险峻的悬崖,高可近天,大大小小的洞穴不计其数,又积雪数尺,酷寒难行,少女被推落此崖,多半难保性命。
雪地上那隐隐约约的几点血迹,零落摔断的玉簪,的确是她已死去的最好证明。但千算万算,出手之人却忽略了一点,鲛人族的小公主身上,有能和他千里传音的相思螺。
相思螺传来的少女娇音只有寥寥几字,充满了痛楚,随即被人硬生生击破,没了传声的效果,他曾出手试过,相思螺颇为坚固,要将它一击而碎,他需得用上五成功力。
放眼整个昆仑,能有他五成功力的屈指可数,论武功,陶瑕、顾枫荻本来也在嫌疑之列,但他们却绝不会是伤害阿晚之人,只因陶瑕对小公主的深情,顾枫荻的人品,他都能深信不疑,遂在不动声色中,安排他们演了这一出好戏。
排除掉一切可能,剩下的最不可能,便成为唯一的可能。
琴幽的尸身始终冻在昆仑墟的碧落洞里,维持着从前的模样,而今晚他再去碧落洞时,冰棺已不知去向。
成为目标的不是阿晚,而是沧月珠。
不过是鲛人族的小公主怀璧其罪。
说到这儿,段暄轻轻叹了口气,掌中一枚淡蓝的珠子宝光流逸,语声里流露出无限萧索:“只不过段某这位好师父,料不到阿晚这么烂漫,早将沧月珠赠了给我。师父想要此珠,该害的是我才对啊。”
房外一个黑袍老者负手而立,满脸皱纹似又深了几分,枯瘦的脸上交杂着殷切和孤苦,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中的宝珠,身子颤抖不绝。
段暄淡淡道:“师父若要此珠,当知道弟子要的是什么。”
晚不知道自己昏晕了多久,梦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陪着自己坐在昆仑山巅上看星星,耳畔狂风呼啸,亘古的星光穿越了无穷无尽的光阴,洒落在他的乌发上、衣袍上,他的笑容时而渺远,时而清晰,令她小小的心灵里悲喜交织。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远去,她在梦中拼命追上去,想要拉住他的手,但无论怎么样,都离他有数尺的差距,终于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一片乳白的薄雾之中。
她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大声叫道:“段大哥!段大哥!”娇柔甜美的声音被扑面的狂风一卷,瞬间嘶哑,破碎飞散。
她只觉身上疼得撕心裂肺,渐渐清醒过来,稍微一动,手足剧痛难忍,双眸中传来一阵锥心似的痛楚,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半点光亮也无,这才想起姝羽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她怔了片刻,蜷缩在角落里,呜呜呜哭了起来,泪落为珠,飞溅在地下,发出清脆柔和的珠玉之声。
铁门突然轧轧作响,被人从外面开启机关,推了开来,隐约听到有人缓步走近,她心中害怕,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呜呜直哭,那人蓦地顿足不前,四下里寂静得宛若鸿蒙初开的世间。
晚侧耳倾听,只道又是云鹤子前来逼问沧月珠的下落,抹了抹眼泪,强忍着恐惧,低声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沧月珠的下落的,我是鲛人族唯一的公主,自当以命相护族中至宝。”
那人不答,空气里一片安静,从外面吹来的风声沙沙作响,瞬息放大,仿佛她曾在沧海之渊里听到的海潮。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与段暄的初逢。
她独自一人在宫殿里等待着浮生若梦草的盛放,抬起头来,却看见对面男子长身而立,脸上的神情从惊讶错愕转为温雅从容,最后绽开一个温文和煦的微笑。
此刻拂面的微风柔和温暖,一如初见之时,那男子眼中的微笑。
被段暄抱着冲出海面,掠上苍穹时,天上的白云往来飞卷,成群结队的海鸟打着旋儿翱翔。
海水湛蓝如天,天空澄澈如海。
波涛起伏,白浪如银,那日的海面平静而美丽。
那温柔的画面经历岁月的洗练,不但未曾昏黄,反而日益清楚明晰,在她的脑海里勾勒出悲欢离合的画卷。
多么想能再见到他一面,在他怀里肆意地笑闹,任由他无奈而宠溺地叹息,然而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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