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方氏在曲老夫人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氏便知道她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开口告诉曲老夫人罢了。
那么索性就由自己来说好了。
曲老夫人漱过了口,孟氏亲自斟了一盏热茶,奉了上去,微笑道:“也算不得旁人,正是与四弟同在都察院任职的佥都御史梁绍宽梁大人,他家的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松儿他爹昨晚也是在梁大人的府上喝了酒回来...”
“这位梁大人的声名,我倒是也听过,”曲老夫人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含笑道,“如今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忠直的人可不多了。”
然后又对方氏道:“快预备一份体面的寿礼,打发稳妥的人送去。”
方氏应了,却只磨蹭着不去。
直到曲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疑惑,她才笑道:“——老爷昨儿晚上回来还和我说,梁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梁府里本该热热闹闹的,可是去赴宴的除了大伯和他两个,也就只有三五个都察院的同僚,甚是冷清,”说着,语气里渐渐透着探询的意味,“老夫人,还请您示下,送什么寿礼去才显得不失礼数?”
旁人听了这些话尚无不可,独孟氏听了,心里甚不是滋味。
满朝文武皆对梁绍宽避之不及,即便是与他交好的,也不过是几个同在都察院任职的同僚。
独有曲宏一人,身在户部,又素与梁绍宽无甚来往,却也前去贺寿。如此身份举动,岂不是太过于惹人注目?
曲老夫人尚不知长媳孟氏的心事,只是她何等精明,已将幺媳方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了个通透。
无非是担心与梁家来往之后,会为曲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隐忧罢了。
为人处事之道,谨小慎微是没有错的,但是畏手畏尾,裹足不前,却也实没有必要。
曲老夫人清咳两声,睇了孟氏和方氏一眼,淡笑道:“你们可还记得,从前你们公公在世时,做的是什么官?”
孟氏与方氏的公公,曲家的老太爷,曲崮。
生前曾任正三品都察院都御史,掌领都察院十余年,在那十余年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重臣权贵,凡有违律法禁令者,一经察实,曲崮无一包庇藏私,皆具本弹劾,上达天听。先帝感念其刚正忠直,御笔钦赐“风骨长存”的匾额,至今还高悬于曲家的祠堂之中。
说起从前,曲老夫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回忆里的往事,一幕又一幕的,仿佛仍在眼前。
“我嫁进这府里来的时候,也还年轻,成日里看着老爷与那些人周旋,心里其实也害怕得厉害...女人呐,谁不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可是老爷说,为人,该顶天立地,为臣,该忠正坚贞,我作为他的妻子,除了支持他,也别无选择。”说到这里,曲老夫人的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幽幽叹了一叹,“老爷便是以身做则,教导四个儿子,可是如今我瞧着,也就只有老大和老四还有几分老爷当年的样子,老三虽是生意人,倒也规规矩矩的赚些实在银子,至于老二——”,曲老夫人扬了扬手,“罢啦,还是不说了。”
其实方氏的心里倒没有什么担忧,只是故意要引了曲老夫人开口,来说给孟氏听罢了。
孟氏听了曲老夫人的一番感叹,心里却更觉着堵得慌。
说来孟氏的母家亦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孟氏的父亲孟之璋,也是一位博学鸿儒,在世时曾官至正三品翰林院大学士,为官虽不及曲崮刚直,却也广有清正的名声。只因仰慕曲崮为人风骨,便主动提出,将长女孟氏许以曲崮的长子曲宏为妻。
父亲在世之时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让孟氏心堵之余,更觉惭愧。
自己虽只是个内宅妇人,然而夫为妻纲,作为妻子,理应顺从和支持自己的丈夫去完成他的心胸抱负。
说来,曲宏也只不过是仰慕梁绍宽为人罢了,一如从前自己的父亲仰慕曲老太爷,性情相投之人,才会彼此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可是自己却瞻前顾后,从中阻拦,全然将父亲昔日的教导给抛诸脑后了。
这哪里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该有的气节和胸襟?
孟氏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接曲老夫人的话。
倒是方氏将孟氏的心事瞧出了几分,见她为难,心里倒有些不落忍,便对曲老夫人笑道:“记得,记得,老太爷的音容笑貌,训诫教导,日日就在眼前耳边呢,媳妇儿们一刻也不敢忘记。”
曲老夫人闻言一哂,拿手点着方氏,笑骂道:“你这张巧嘴,说得这般活灵活现的——也不嫌瘆得慌。”
“哎,哄老夫人一乐罢了,”方氏仍是笑着,“我才想起来,库房里还有一卷张朴云的松竹雪景图,若是作为寿礼送去梁家,您觉得可还合适?”
松树长青,竹子刚直,如今又正是冬日,雪景图也恰合时宜,更何况还是名师张朴云的真迹。
“甚好,”曲老夫人颌首微笑,“便以老大的名义送去,我也瞧得出来,老大颇有与梁大人亲近之意。”
既是出自曲家官中库房,以谁的名义送去,不都是代表着曲家?
方氏自不会介怀这等些微小事,立刻打发人去库房里找那卷松竹雪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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