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把手贴上我的额头,那是我幼年时他做惯了的动作。二十多年的相依相伴,师徒之情、养育之恩铭刻于心,我不禁满心愧疚,恨不能报答一二。可我也明白师父看似懒散,实则极讲原则。他既这么说,便已无可挽回。
“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
师父转头看向远处。他掌中托着一枚小巧珠花,长声叹道:“那小丫头我会照看的……此后无论结果如何,江傲炎已死,万事了结,无须再提。”
五年光阴,恍似一梦。生死轮回,多少□□化作烟雨。
九重山外百里之地尽是密林,幽深僻静,鲜有人烟,偶一座古朴小屋掩映其中,便是我与他的住处。半年前,江傲炎从沉睡中缓缓苏醒,但口不能言,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如今,磕磕巴巴说出第一句话:“你、叫、什、么?”他眼神清亮,纯洁如同婴孩,带着温柔笑意,依恋且欢喜。
他终归忘了我一次。
再世为人,过往皆休。我道:“云清,风云的云,清白的清。”
身体的记忆慢慢恢复,他依然写得一手好字,画中山水悠远,笔力更胜从前。天气暖和时,若不强力催动真气,还能自在地耍一套剑。
我倚在门边,看他面色微红,额头起了薄汗,但双目炯炯,浑身透着舒爽惬意,似原上马、林中鸟。他喜欢穿浅色的衫子,觉得干爽轻快。他说话爱翘着尾音,仿佛在跟你斗嘴耍脾气,却又时刻带着诱哄。他嘴巴仍是刁得厉害,像是娇贵的小公子,见着糙了点的吃食会皱起眉头表达不满。但他多数时候都在笑,或在唇边,或在眼角,如春风化雨、夏日流萤。
他始终没有记起。某天问起,我便照实答了。
我画了很多风景图和人像。当年的江府,后来的雷威山庄、血雨阁,还有他娶过的奚韵、爱过的凌剑清、牵挂的江四妹妹,像讲故事一样,一天一天,一件一件,慢慢说给他听。
他听得很认真。有时面露茫然,不解当年心境,有时哀戚,叹惋身不由己。但每当故事终了,他还是会变回那个简单快活的江傲炎——眯着眼,伸个懒腰,拖着步子去煮茶喝。
知道并不等于感同身受,他终究是个看客,最多发表些不痛不痒的事后评价。
“看来我以前过得不好……那便不用细想了。”他倒是潇洒,杂念尽除,采了些桑葚想要酿酒喝,“阿清,我以往酒量如何?”
“很差,酒品也不好。”
“嗯?”他很意外,啧啧几声,似在嫌弃从前的自己。
我心想,也好。
就像当年在雷威山庄重逢,我误以为他失去童年记忆时一样,痛苦的事,忘便忘了。那样满身鲜血毫无生气的江傲炎,我再也不想看见了——从内到外皆碎裂得无法拼凑还原。可那毕竟是江傲炎的过去,我无权替他抉择,亦不能代他抹去。
如今这样,很好。没有江湖纷争血仇家怨,没有爱恨离殇苦求不得,一切都很好。
九重山周边终究不宜人居。等他身子再好些,我们便搬去更偏远的小城镇,人口不多,也不起眼。江傲炎明白自己身份尴尬,商量一番,引用我的姓氏,取了个新名“云三水”。
他闲来无事,哄了一帮稚子,今日教字,明日教拳,时日久了倒骗得一个“先生”名号,邻里皆很敬重。
次年,我们成婚了。没什么隆重仪式、熙攘宾客,不过酒过三巡,对月而拜,指天盟誓,行白首之约。他早备了一套喜服压在箱底,火红绸缎上赤金丝线勾出龙凤鸳鸯,吻颈而交,意为成双。
又是一年中秋月圆,小城中少有桂树,他便自己在院中栽了一棵,今夜首次开花,带着稚嫩的香气。我应景吹了首《水调歌头》,他听得兴起,全不顾酒洒了一地,捡根树枝,随性而舞。嘴里哼唱,隐约是首蜀地民谣。
“一甲子更迭,星辰汇聚。纵我已古稀,白首即见你……”他吟得婉转,似老者絮絮低语,回顾往昔,又似情郎款款柔情,表达爱意。
“何时恢复的记忆?”
他只顾着笑:“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我想知道。”
他笑着揽过我身子,宽大的衣袍几乎将我卷入其中。我听见他压着喉里的笑音,说得温柔缱绻,竟是道不尽的万般旖旎:“我们成婚那晚……你说,你趁人之危了。”
他总爱这般撩拨人心,老毛病多年未改。我大概永远习惯不了,热火烫过胸膛,抬眼望进那双被酒浸过的星眸明目。看,这便是我的人间烟火。
我又一次与他重逢。
江傲炎从怀中掏出那枚样式陈旧的珠花,别在我发间,吻过我的泪眼,道:“幸不负你。”
你我所求,终得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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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不入江湖,江湖自在。即便身处偏城小地,也偶有风声传来。
听说长风真人又收了一名女弟子,虽双腿有疾,目不能视,但一手梨花针使得极妙,加上圣手仁心,颇有侠名。只是深居简出,旁人难得一见。
费旬承盟主之位数年不倒,费家势力如日中天,江湖无人能及。只一座玲珑馆突现于世,行事乖张,好惹争端。费旬受苦主之托,数次讨伐,却也是有胜有败,未能除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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