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小院是没有产权的物业,所以,很幸运地逃掉了那一堆神仙般的不平等条约——程天佑狡黠中带着一点儿小得意。
至少,大少爷暂时没有太落魄。
而至少,新婚的日子,未尝贫贱夫妻百事哀。
时光一去半年。
不觉间,已近冬日。
天白云冷。
我走到他身边,将刚泡好的茶放在他手边,说,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他回眸,抬头看看我,将书轻轻搁在腿上,握住我的手,说,一篇文章,很感慨。我顺势附身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靠着他的腿,歪头,端详着那本书。上面一段: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jīng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chuī,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yín橘nüè,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天佑会看得那般出神,张岱的这篇《自为墓志铭》里的“繁华”,大抵也是他少年鲜衣怒马放纵无形的最好写照。
心里颇觉感触良多,嘴上却依旧不饶他,我歪头,取笑他,说,是不是觉得如今从良了,后悔了啊?
天佑弯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说,没什么后悔的。只是突然觉得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很多都是虚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的波光那么鲜活生动,单手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发。
他说,姜生,现在多好。你在我身边。
眉眼全是深qíng。
此时窗外,天gān云冷,阳光正好。
冬日的风,推一片阳光贴在玻璃上,盈到室内,落满我们身上。
满室阳光里,我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腿上。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约就是这般模样。
突然,有敲门的声音。
我愣了愣,程天佑的眼眸很凌厉地瞟了过去,似乎,这一声,是他等待了许久;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起身,我也跟着起身。
推开门,才知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小安,一个在这里陪着爷爷在此帮助屋主看护房子的小女孩,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孩。
她叫小安,五六岁的样子。
这里,本就人极少,而且房子多是度假所用,屋主们根本没有住在此处的,多是一些看护房子的工人。小安和她的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在西溪最美的几日季节里,屋主们才会到此处,比如,三月烟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芦花飞。
所以,初到此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女孩的爷爷,一直当我们也是帮屋主看房子的小夫妻,偶尔挖出的藕,钓到的鱼,老家人送来的荸荠,他或多或少都会分我们。
程天佑也不说破,有那么几次,跟着老人去钓鱼,后来才知道,老人姓卢,是个花匠;两个男人,一个高冷总裁范儿惯了,本来就话少;一个习惯察言观色,更是不多问。所以,我们彼此对对方的了解就是——他知道我们姓程,许是看护屋子的小夫妻;我们知道他姓卢,一户屋主家的花匠。
渐渐的,对程天佑的举手投足便起了猜测,老卢有了觉察,便不再主动,日渐客气起来。
但小安似乎特别喜欢程天佑,尽管老卢一直教育她不能乱跑,她还是会很偶尔地跑到我们的院子里,待那么一小会儿。
此刻,她胖胖的小手里面拎着两条鱼,举着对程天佑说,爷爷要我送来的。
程天佑转脸看了看我,一脸“是吧我就说吧我真的是少女杀手妥妥的毫无争议的哎呀自恋死我了”的陶醉模样。
我笑着接过来,说,是你自己拿的吧?
小安就抿着嘴巴笑,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转身,从屋子里给她拿了一个红红
的大苹果,握在手里,停顿了一下,送给了她,还有一把冬枣。
小安将口袋装得满满的,抱着苹果,说,嗯嗯。我们家院子里也有枣树。
我笑笑,送她过了小桥,看着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程天佑倚门前,抱着手,噙着笑,看着我,看着这淡淡时光,平凡岁月里的每一个举手,每一个投足。
幸福有时候就是,有人肯为你生活里的举手投足,噙笑注目。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从他身边擦过,回到屋子里,程天佑的眸子却始终注视着我,回头,说,不是说留给圣诞节吗。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今天,他觊觎这个苹果时,被我夺了回来,我说圣诞节要用的。
圣诞节和苹果,一直是高中时留下的习惯。
我笑笑。
他故意逗我,说,唉。还是小安是真爱啊。
我点点头,也逗他,说,对哇,圣诞节的红苹果,当然要给最真爱的人啦。
他突然说,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小安。我点点头,说,我喜欢小孩子嘛。
程天佑抱着手,缓缓走过来,慢吞吞地说,喜、欢、小、孩、子?你这算是跟我求欢吗?
我直接傻了,随即机智地笑笑,举手,说,我去做饭。
然后迅速闪人。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一旦破了禁忌,所有的事qíng到最终全都能联想到房事上去。
夜里,吃过晚饭,他在看书,而我,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看着他看书。
女人好像也有共xing,比如,喜欢看男人专注做事qíng的样子,哪怕是修水管,换灯泡,哪怕是喝一杯茶,望着窗外风景,更别说是这么专注地读一本书;当然,除了打游戏。
至少,我讨厌。
程天佑抬头看看我,说,还不去睡?
我摇摇头。
他想了想,合上书本,说,我陪你。
我摇摇头,笑笑,说,我就是想看着你做事qíng。
他一本正经,说,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闭着眼睛呢。
我去去去去……
程(小)天(huáng)佑(人)你好,程(小)天(huáng)佑(人)再见。
240占尽风qíng向小院。
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程天佑走了进来,说,生气了?
我不理他。他拉开被子,说,真生气了?
他说,我错了。
见他担心了,我就摇摇头,其实哪里会生气,女孩子嘛,脸皮薄的时候,总会别扭那么一下下。
我说,以后正经点儿。
他笑,摸摸我的脑袋,说,那就说正经的。想不想吃宵夜呀?亲爱的姜生小姑娘。小安五岁,你三岁。
我说,不吃宵夜,会长胖。
他说,长胖不怕,手感更好。
我的脸直接拉长成了驴,说,说好的正经呢!
他举手投降,无比虔诚,说,好!我错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来吧,姜小生,明天是2012年12月22日,据说是世界末日呢。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天明……
他一句“世界末日”,让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如同被一把细细的针扎后再撒上盐,尖锐无比,无边无际。
他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说,没事,我想吃宵夜。
他说,你想吃什么?
我说,羊ròu串。
他说,你真会想。我去哪里给你变一只羊出来。
我说,你就是羊。
他说,你想吃我吗?
我:咳咳。
他:呃……
那天夜里,他给我烤鱼,所以说,小安是天使。
小院里,燃起的火,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白的气。
我问他,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他抬头,看着我,说,有一年,我们俩分开了,在湘西一座小镇,遇到过一个女孩子,她告诉我,女孩子都喜欢男人做饭。所以,我就开始留意学习了。
我说,哦,我还以为你去蓝翔技校学的。
他说,什么?
我耸耸肩,解释,学厨师哪家qiáng,山东济南找蓝翔。
他用串着鱼的树枝敲敲我的脑袋,说,姜小生,你的关注点很不对好不好!
我不解,说,怎么了?
他说,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关心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说,噢。我该关心吗?
他说,对啊!和自己老公有关联的女人你不关心,你老公很枪手好不好!别这么没心没肺啊。
我说,好吧。那个女孩子是谁呀?
他倒傲娇起来,斜眼瞧我,说,带点儿诚意!
我立刻堆笑,谄媚地拍着手,说,小公子,大少爷,小程程,大佑佑,请问你遇见的是哪家姑娘?美不美?漂亮不?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你喜欢不?喜欢给你纳回来当妾。小的我每天帮你们铺chuáng叠被端茶递水,现在够诚意了吧?
他的脸跟被马蜂蛰了一样肿,说,我纳妾你乐意啊?
我说,哈!小破心思被我看穿了吧!你才新婚半年啊你就想纳妾,想造反啊!
他极无辜,说,你说的。
我气结,说,我说的怎么了?我说可以!你说就不行!
他笑笑,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我点头,对!他笑,将烤鱼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好大的醋味啊。
我撇嘴,说,才没。
月亮下。一个在忙着专心烤鱼。一个在忙着专心沉默。
一刻钟后。
——咳咳咳。
——怎么了?
——她是谁?
——谁是谁?
——那姑娘!
——哪姑娘?
——程天佑!你!
他看着我,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在我看来,这表qíng简直就是另一种解读——“本来就是嘛,你看为夫如此之帅,夜半还会烤鱼,风流倜傥,姑娘本来就多……你不说明白点儿,我会想破脑壳儿的”,太欠揍了。
他将烤好的鱼清了清灰,递给我,说,慢点儿吃,有些烫。
我撇嘴,说,湘西小镇的那个。我一面吃着烤鱼,一面冷笑,说,湘西哎,这山有色水含qíng的地方……啧啧……
他漫不经心,说,噢——还想着啊。他低头,撩拨着火堆,煞有介事,说,让我想想啊。湘西,小镇,青石路,烟雨天,揽翠居,吊脚楼,小镇上的姑娘不要太多……
我撇嘴,说,啧啧。小镇的姑娘都爱你。
他说,可不敢。小镇上来了个男人整天抱着吉他在唱《西门庆的眼泪》,小镇上的姑娘更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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