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让他早点娶了沈小姐,也算是这一生为程家做的最后一份贡献了。
暗夜的躺椅上,他一动不动,坚硬而冰冷,如同无qíng的神像。
龚言震惊地抬头,看了钱伯一眼,钱伯似早已预料,并不语。
当时的钱至,恰好路过,找父亲商量公司的事qíng,就这样在门后听到了这一切,当下就崩溃了——
崩溃的是他将不久于这世间,更崩溃的是即使他不久于这世间却仍要被这残酷的家族榨取最后的价值……
只是,无人知晓,那一天,当龚言和钱伯离开后,那尊冰冷的神像将那那张体检报告抱在怀里,紧紧抱着,如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暗夜之中,吞咽无声,老泪纵横。
……
钱至说完,我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我看着钱至,僵硬地笑了笑,声音里是控制不住的抖,我说,你骗我的吧?他要你这么骗我吧。就像他明明手术成功了,眼睛明明能看到了,却……
钱至不再说话,在一堆车鸣笛声和咒骂声中,踩下了油门。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发烧时掌心的那抹艳红,它如同鬼魅,狰狞鲜艳地冲着我笑。
突然之间,我感到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冰冷,嘴上,却还在倔qiáng,我努力地去笑,我告诉自己,钱至是在骗我的。
是的,他在骗我。
我低头,总觉得想找什么,却又不知道要找什么。
我好像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再也找不到。
我宁愿我们的故事,结局在你对我说,程太太,是我打扰那一刻。至少,我知道,你会很好地活在这人世间,只是,再也与我无关。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冲击,和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我来不及呼叫,整个人已经随着车子被撞飞。
被撞飞的一瞬间,某种苦涩液体也跟着冲出了眼眶。
215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的人一怔。
声响来自下面的公路,树木参天遮挡,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伯问他,你不上车?
他回过神来,说,我想走走。
纵是自投罗网的人,也希望进入樊笼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钱伯笑笑,说,我陪你。
颜泽开车跟在后面,一同往程宅方向而去。
回程宅的路,树木参天,这座古老的城市,美丽到据说日军侵华之时,都重点划出了圈,禁止飞机轰炸。
车载电台放着的qíng歌,是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qíng歌那么老,老到弦歌一起,心便沦陷——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
还需要很多勇气。
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
就是怕你负担不起。
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
是上辈子我欠你的。
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
才又让你离我而去。
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
今生就该我还给你。
……
qíng歌未完,广播突然cha入了主持人的声音——
本台接到听众电话,就在刚刚,我市××路与吴江路发生一宗严重jiāo通事故,已造成2人死亡。开车听众,请尽量避开此路段,以免造成拥堵。本台记者也将前往,带回进一步报道。
据目击者称,上午9时37分,一辆车牌号为××××号油罐车,沿吴江路北方向行驶,途径××路移动营业厅路段时与一辆车牌为××××的越野车碰撞,造成现场共2人当场死亡,2名行人受伤,两车损坏。
事故发生后,××jiāo警大队的民警迅速赶往现场处置,抢救伤者……
程天佑愣了愣,本能反应一般,按下钱至的手机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一种巨大的不祥感袭来,手机重重落在地上,他转身发疯似的跑去。
全世界,一切静止,只有身后,广播里的那首老qíng歌在继续——
一颗心在风雨里,
飘来飘去都是为你。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
一路上有你,痛一点也愿意。
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
……
216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那是一道白色的光,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
听到血滴的声音,一滴一滴,然后便是路人蜂拥而来的声音,再后来便是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那一刻,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再也与你无关。
黑暗无边,只有钱至说过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医生说,半年。最多两年。甚至可能随时……
半年。最多两年。甚至可能随时……
凉生,我终究是欠下了,比令他双目失明还可怕的债。
模糊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凉生,他朝我走来,披着巴黎的夜色,车辆残骸之中,他抬手轻轻,似乎是要触碰我微乱的发,他说,姜生,你怎么……
我眼中泪起,他却从我身边经过,俯身在一个女孩的身边。
他望着她的眼,依然如昨日星辰般明亮,让人愿坠入深渊,他为她轻启的唇,依然如桃花酒酿般蛊惑,让人愿饮尽此生。
他,依然是我此生不配拥有的贪想。
我说,别走。
他身体微微一震,低头,看着她,说,我在。
我想抱却怎么也拥抱不到他,大哭,我说,凉生!我找不到你!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凉生!程天佑他活不久了。医生说,半年,最多两年。甚至可能随时……
怎么办!我欠了他的怎么办!
……
他却很明显松了口气,将她重新拥进怀里,用下颌轻轻触着她的头发,他说,这只是个梦。
我却知道,那不是梦!
郎艳独绝,也不过一枕huáng粱。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空空的双手,和他的鬓发,他的眉眼,眼泪落下,我说,凉生,如果我真欠了他,怎么办?
他抱着她,只说了一个字,还。
还?
唇齿边,是胆汁呕尽的苦。
死亡边缘,穿越这无边的黑暗,光亮闪现,他如同泡沫一般,消失不见。
跌跌撞撞,仓皇寻找,时光罅隙之中,却仿佛回到了巴黎等不到位的花神咖啡馆里,一个女孩问一个男人,你最近有什么愿望吗?说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的。
她扬起的脸,他却看不到。
帮我?男人哑然失笑,想了想故作正经,说,愿望?那蛮多。
女孩说,那就说最大的那个。
男人笑,比如找个人……暖chuáng。
女孩脸一红,却故作镇定,说正经的!
男人笑了笑,没说话。很久,他突然开口,说,娶她。做我的程太太。
女孩怔在了那里。
那天的阳光,也是这么的好,撒在男人的脸上,放肆而温柔。他毫不掩饰,无比坦然,说,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
那表qíng坦然得就像是:既然你要问,那么我就作答。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手,将我从这无边的暗黑之中夺回,抱出,他大声地呼叫着我的名字,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明晃晃的阳光下,是他的眼神,肝胆yù裂。
在他抱紧我那一刻,我回光返照一般,幽幽醒来,他看到我张开双眸那一刻,眼泪崩落,抱着我泣不成声。
一个男人的眼泪。
我望着他,恍惚间,那像极了的鬓发,那像极了的眉眼,在这刺瞎人双目的阳光下,我突然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气若游丝地问他,你的那个愿望还算吗?
他愣了一下。
我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217因为终此一生,兄弟与挚爱,皆不可负!
她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他突然醒来,额头上的汗珠密布!
他梦到了她,每日每夜里都梦到她,只是今天的这个梦,那个曾经如同清莲般的她,突然如同罂粟般妖冶地绽放在一片红色的血海里,红色的眉,红色的眼,红色的唇,说着淬毒般诱惑的话,她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于他,却是疼到万箭穿心。
老陈匆匆走过来,说,先生,您没事吧?
他低头,按在胸前,这些日子,总觉得胸闷,老陈说,兴许是水土不服。
他突然又被她梦里的话惊悸到,像喘不上气来一般,捂着胸口,说,我要回去!我要去见她!我要给她打电话!我想她!
思念锥心蚀骨,他快被折磨疯了。
老陈苦苦阻止道,几近哀求,说,先生!你别这样!你如果这么做了,北先生怎么办!
他愣在那里,如同一具毫无还击之力的躯壳。
是啊,北小武怎么办?
窗外,冷月如钩。
他突然想起不久之前,那个被从法国召回的夜晚,无月的夜,大雨滂沱;祖父要他回国,只用了八个字:她在程宅,一切安好。
于是,原本一直用各种理由拒绝回国的他,发疯一样回了国,他怕极了程家的手段。
下飞机的第一刻,寻遍程宅,不见她。
最终,水烟楼里,龚言yù言又止,他说,三少爷,其实,您是见过太太的……衣服的……就在大少爷的房间里……
他一怔,随后是一触即发的bào怒,指着龚言,你胡说!
老爷子在一旁,倒只是笑笑,说,她到底年轻,还是小孩心xing啊。糖果想要,饼gān也想要。
龚言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咱们家大少爷和三少爷都这么优秀,一个女孩子,左右摇摆也是qíng有可原,谁禁得住两个男人,都对自己那么好,生死相许……
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他怎么会不知道弦外之音,话外之意。他愤怒地转身,想要离开,他要找到她,证明她的清白。
或是,证明,他们的爱qíng。
这时,龚言在外祖父面前悄声耳语了几句,外祖父说,罢了!去吧!
龚言喊住了他,说,三少爷,你且稍等。说完,龚言在一个手下人耳边低语了几句,手下的人连忙离开,龚言也跟了出去。
临去前,龚言别有深意地看了凉生一眼。
不久之后,水烟楼的落地窗前,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那明亮而刺目的光,像是特意为今夜照亮他的láng狈而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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