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与她坐在院中, 叫四喜拿了壶酒来:“这是朕欠她的。”
懿皇贵妃很是不解。昭帝举杯道:“从前朕与阿珉年少时, 便与徐海月相识了。那时她总来找朕打架,朕一度以为她是心悦朕的。那时朕还年少不懂事, 就想着不能在心悦朕的女孩儿面前掉面子, 因此每回与她打架都竭尽全力。但那时朕还尚未接受过师傅教导,而她已在边关长了十几年,所以总被她打得很惨。
“后来,阿珉看不下去了, 去找她理论。她就又羞又气, 不小心推了阿珉一把,偏又叫朕给看见了。朕又与她打了一架,这回朕打赢了。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便回了边关。再两年后, 太后将她从边关召回, 说她既心悦于朕, 便做了朕的妃子吧。她也没有拒绝。
“但她进宫后一直对朕非常冷漠,朕只当是她总在为当年朕打赢她的事生气。直到有一回,朕偶然得知,她的心上人,其实根本不是朕,而是阿珉。”
懿皇贵妃震惊无比,昭帝笑得苦涩:“她自小便与边关父兄们生活在一起,从未接受过母亲姐妹的教导,她根本不知道她对阿珉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也只会用打架来吸引阿珉的注意。可阿珉身体太弱,因此只能转而来和朕打架。
“后来朕为了阿珉打赢了她,她又羞愤,又难过,便径直离开了,什么也不曾解释。等太后将她从边关召回时,阿珉已经不在了。朕猜想,她是为着朕是阿珉的故人,才愿意嫁与朕的吧。”
懿皇贵妃慢慢明白了。她想,徐夫人,不,徐海月之所以不肯用药,拼了命也要换得与钟离相见的机会,是因为她无意中得知阿珉还活着的消息吧。
她湿了眼眶。如此用情至深,却又如此别扭,徐海月的这份迟迟开口的情意,还能得到“阿珉”的回应吗?
“阿珉,你总算肯看我一眼了。”
徐海月眼泪从脸侧洇进了枕头。她昔日清冷的面庞,此时竟显出了一生所有的温情。
可钟离不敢回应。
他眼眸中涌动着说不明的悲伤与内疚,却因隐藏在面具后,而使徐海月根本看不见。
“抱歉,徐夫人,在下不是司寇珉,只是钟离。徐夫人今日叫在下来,是希望在下为徐夫人配药吗?”
徐海月听了却不恼:“我已经不需要药了。我只需要你。”
钟离霍然睁大了眼睛。
“阿珉,对不起,这么些年了,我从未向你表白过心意。如今我终于有机会说出口,却已经晚了。对不起。”
徐海月喘得很厉害,她眸中微泛泪光,向钟离伸出了枯瘦的手。钟离犹豫半晌,最终驱使轮椅迎了上去。
徐海月却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缓缓抚摸着他面具。那眼神叫钟离心中紧得难过,就任由她摘下了玉面,露出了从不肯在人前露出的脸面。
徐海月笑了:“你还是那样,柔弱又好看。”
钟离也笑了:“你喜欢就好。”
那是一张可谓可怖的脸。暗红色的疤痕如枯藤般爬在原本洁白如玉的脸上。左眼松松闭着,可以看出那眼窝里已是空荡荡凹陷着。钟离努力扬起好看的嘴角冲她笑,笑着笑着他却哭了。
可左眼中流不出泪来,眼皮只是轻轻颤抖着。徐海月温柔抚摸着那眼眶:“还疼吗?”
钟离摇摇头。他现在疼的,只有心口那一块而已。
徐海月又没有力气说话了。她静静躺着,只是一直看着钟离笑。钟离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道:“我……我其实,那天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我只是想去同你说,你不要总是去找我哥哥打架,你也可以来找我玩耍的。”
徐海月一怔:“你就不怕我也把你打趴下吗?”
“我不怕,你开心就好。可是你从来只去找哥哥玩,我以为你……是讨厌我。”
钟离声音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徐海月却满足地笑了:“那就好。原来我们两人都不是互相讨厌。”
她突然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最后一阵潮红。钟离想去将她抱起,却碍于轮椅不得行动。等他终于将徐海月环在臂弯中时,她却已经笑着离去了。
钟离无声地啜泣着,将脸埋在她脖颈中很久很久。
不合时宜的两个人,从从前到现在,终究还是错过了。
昭帝与懿皇贵妃在外面等了很久。天将亮时,钟离出来了,依旧是坐着轮椅、戴着玉面,禀报昭帝道:“徐夫人薨了。”
他的声音,除了略有些沙哑,依旧是沉稳温和得如同四月春风。昭帝在他擦肩而过时,低低与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钟离没有回答。面具后他止不住地哽咽,仿佛将下半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徐夫人被追封为妃,赐号明,从此称为明妃。
这个封号是懿皇贵妃给拣选的。霞明玉映,适合极了耀眼极人的徐海月。
自那之后,钟离有好一阵子没进宫来。懿皇贵妃思索再三,还是去问了昭帝,他会不会就此心生恨意,对昭帝不利?
昭帝安慰她道:“不会。朕的弟弟朕知道,你不必太担心。倒是你这边,听说近日又被妹妹们缠得头疼啊?”
懿皇贵妃苦笑道:“可不是。万嘉嫔三番两次来找过臣妾,催着臣妾召她母亲入宫,照看万贵人已然八个月的身孕。可万贵人不愿意,说是如今万家尴尬得很,就不叫母亲入宫讨嫌了。两人那日几乎在臣妾这里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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