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床边,低声唤他,"张辉,张辉,起来,该吃饭了。"
她丈夫把身子转过去,面朝着里,闷闷不乐,"我不吃了,不用管我。"
"是没胃口么?"苏巧艳把手搁在床上人的额头上,又放在自己额上试了试,自言自语道:"也不热呀。"
说着,又要去摸她丈夫的额头。
床上,张辉不耐烦把她手一推,很烦躁地坐起身来,"你去和他们说,我今晚不想吃饭!我不下去了!"
苏巧艳很为难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不想呢,不吃饭,总要饿肚子的。"又推他,带了点恳求的语气,"你下去吧,啊?多少吃一点,多少吃一点,啊?"
张辉霍地重新躺下去,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带了点痛苦的,压抑地叫唤道:"我不去!人人都说我吃你们苏家的饭!我……我是看着人眼色吃饭的呀!"
"你们都瞧不起我!都瞧不起我!"他痛苦地叫唤着,又掀了被子坐起来,望定了苏巧艳,"你知道今天街上人家怎样说我?说不是我娶了你,说是苏家娶了我!我……我一个男人,会叫人家这样说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跟我姓!我被人当笑话!"
苏巧艳脸上带了点无可奈何神气,说道:"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了吧,啊?你……你起来吃些饭,拜托你……"
然而这拜托是徒劳无功,苏巧艳徒然唤着、唤着,知道唤不醒他,没奈何,独自一个下楼去了。
暗绿色的漆木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到了一楼,很抱歉地,低头对着苏老先生和苏老太太解释,"他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吃了。"
苏老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种人,骨子贱!偏偏吃饭的时候折腾起来,平常也没见他不舒服!"
苏老太太愤愤然说着,又把话题绕到苏巧艳身上,"你也是!当初我为你费了多少心呐,你总是不听我的话!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你小时候,我叫你做针线,你偏偏要请先生教习!闹那好几天,我头都痛!大一些,又闹着不要缠脚,好吧,我随你了!可是后来,你自己知道!不缠脚的女人,谁愿意要你?大脚难看啊!"
苏老太太微微喘着气,因为愤怒而提高了声音,喋喋不休道:"好不容易你成人了,我叫你嫁给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你偏偏不嫁!寻来寻去寻了个穷小子,你生下来就是气我!你存心不听我的话!你和我作对!我会害你么?我是为你好啊,可是你和我作对!"
"我怕你嫁过去受苦,我招他入赘,我们苏家养着他!养着你!养着你俩的孩子!到头来你和他都是没良心的,就会折腾人!"
苏巧艳木然听着,这番话,颠来倒去,来来回回,她已经听了不下几十遍,每次都以为再听到时候不会难过,可到底还是难过。
"你去!"苏老太太说道:"你去把他叫下来!你看你自己找的这样一个什么人,如今索性饭都不下来吃!你去叫他下来,他不下来,哼,你看我怎么治他!你看我怎么治你!"
苏老先生在旁边帮腔,"哼,她从小就不听话一一都是你惯的!"
苏巧艳听到最后一句,简直刺心,然而还是默然地、默然地,上楼去了。
她伏在床边,声音涩涩的,带点苦,"拜托你,多少吃一点点,就一点点……"
她的丈夫躺在床上,偏了点头看向她,他同情她有这样的父母,也同情自己有这样的岳父岳母,然而他爱她……
他坐在楼下餐桌上,逆着脊梁骨,把饭顺下去,当然是委屈的,然而他爱她……爱一个人,不觉得委屈的。
晚一点的时候,吃过晚饭,他和她躺在床上,床头一盏煤油灯点着,昏昏的颜色,他抬起一只手给她看,"今天不小心,手背这里碰伤了,你看,破皮了。"
苏巧艳有点局促,她最怕人家说起自己的苦处,因为她根本不会安慰人,可是又不能不安慰,只得开口,很艰难地说道:"抹点药水,抹点药水就好了。"
她丈夫又说,"破皮了,疼啊。"
苏巧艳还是说,"抹点药水……"
她丈夫看着她,有点抱怨的语气,"苏巧艳,你真的很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安慰人一下都不会说。"
"我不会安慰人,"苏巧艳幽幽地说着,"我从来也不会安慰人。"
☆、民国
没过几年,清朝推翻,改朝换代到了民国,前清的活法,自然不能再留续在民国,偌大一个苏家,说没落就没落,可贵族的架子还是端着,苏老先生既不肯叫女儿出去做事,又不肯叫女婿出去做事,只好靠卖古董、卖字画为生。
这样渐渐过了几年,到了一天礼拜日,刘管家来到苏老先生的书房,问道:"老爷,今天的酒水还要散么?"
"散!怎么不散?!"苏老先生瞪着刘管家。
"可是……"刘管家好意提醒,"如今这一缸酒,外面卖许多钱呢,现在,也是时势变了,与其平白无故散给别人,不如自己留着吧……"
52书库推荐浏览: 当年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