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些时候,家里常来客人,苏巧艳一定推着苏云仪叫人,"叫呀!这孩子,舅舅不认得了?叫人呀!"
然而苏云仪只觉得非常地难为情,低头叫了一声舅舅好,就跑开了。
她母亲无奈道:"这孩子真是,性子会变得这样讷!"
重回到旧式书塾,苏云仪的功课偏得非常厉害了,这里的算术老师又常常体罚,且非常地侮辱性的责骂,苏云仪偶尔和母亲说起,她母亲不以为然,"该!"
她还记得呵,一次晚上书塾里国文老师留着学生背千字文,再用纸笔默写下来,她默写得非常好,她的国文老师说她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当然她的记忆力非常好,可在算术上就不是这样。
她顶恨算术,但她母亲却顶喜欢算术,常常地教她打算盘,算来算去,苏云仪死活算不出来,她母亲便拿出一把戒尺来狠打了她几下手心,"叫你这样笨!"
那时的苏云仪是非常地乖的,常常地有一种那样的天,太阳暖洋洋地晒下来,她搬了小板凳在天井里看书晒太阳,她十几岁了都没有看过小人绘画书,就是她的同学拿了一本,当着她的面翻开给她看,她也不看,认认真真说道:"先生和阿妈不叫我看,他们说这不好。"
那同学笑,"真的好看呀,真的不要看么?"
苏云仪迟疑了一会儿,"好吧,就看一页试试。"
那书是真的非常好看,苏云仪看完了,心里疑惑,"这书不错呀,怎么我的先生和阿妈都不叫我看?"
这样的事情到最后太多太多,苏云仪却永无法做到麻木,那一种刺痛的、钝钝的、难言的忧伤,永远时不时地、没来由地、没有尽头地来一下,她的整个的童话是被深入地毁了一块,但是从前也是那样真切地快乐着呵!黄昏日落般的温暖感和温柔感。
那一点感觉就够她成为很温柔的人了,可那以后的,长长久久的不得安宁呵!
再过几年,她父亲染上烟霞癖,且渐渐地染深了,深到了要打吗啡的地步,吗啡这东西,日积月累,久了是要人命的,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隔壁乒乒乓乓地摔东西的声音、打骂的声音,就堵上了耳朵也知道它在,空气中永远有那一种无形的东西压着人,永远惴惴不安,不得安宁。
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桌子上盛水的青瓷布满细碎的冰纹,支离破碎的。
小孩子就永远比大人快乐?也不见得,那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小孩子就不承认快乐。
☆、蜘蛛网
她外婆过了些日子上门来,她母亲低头坐在半旧木沙发上,头上白色的纱布缠着,眼角一片乌青,白的、青的,眼睛里可是充了血,细细密密的红血丝,触目狰狞,红色的蜘蛛网。
她两人交谈着,苏云仪静静地呆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玩折纸,沙发那边,她的外婆的声音异常明晰了,“不行!你再想想!这年头女人家离婚,说出去不是叫人笑话么?再说你这又是拖着个孩子,就为孩子想,你也不能离婚!”
苏老太太说到这,一连声叹道:“当初我早说那张家小子不是个好人,你偏不要听我的话,如今是现眼报了,不过,也只得受着罢了,像你爹,年轻时候你当我就没受过他的打么!一辈子不也这样过来了,唉,这都是为你和你几个哥哥。”
又道:“你若一定要离婚,我是也管不了你的,可你也知道,我如今手里是没有几个钱了,你这以后离了婚,张家是住不下去了,难道还叫你回来苏家住着么,这我手里是没有几个钱的。”
苏巧艳低垂着头,身上的银红色滚边衫子蒙在黄昏日落的颜色里,衣领边飘拂着,振振欲飞,像一只翻飞的银红的蝴蝶,要飞,飞不出去呵!
她的苍白色的脸被昏黄的落日光照着,眼睛迎着光看过去,那一点蒙了尘的旧颜色,黄昏日落般的温暖感和温柔感呵!
苏老太太走后,苏巧艳叫女儿云仪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苏云仪懵懵懂懂站着,看见母亲的眼角无声滚下一滴冰凉的泪珠来。
这时她父亲回家来,正赌输了钱,没有好脸色,一掀八仙桌上的盖子,也没有看到饭,便不由得怒从心上起,进了厨房把锅碗瓢盆全部砸了个稀烂,一边砸一边嚷,“还过什么日子?我每天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回到家连口饭也没有!一家子虫子,吸着我的血!都是狗娘养的!”
苏巧艳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竭力地劝解着,“今天是娘她来看我,一时忘了晚饭的时间,你不要吵了罢!叫邻居家听见,不是笑话么?”
张辉劈手给她一个耳刮子,叫道:“笑话?我还怕人笑话嘛?!”
又去敞开门,把家里东西丢出去砸,说道:“笑话?索性叫他们笑话个够!”
不多时,门前那些邻居们听见动静,都跑将出来看着,饶有兴致地瞧热闹,那苏巧艳最是个好强要面的人,当下便痛哭起来,抱住她丈夫竭力劝道:“求你别扔了罢,是我错了......”
张辉不听劝,又狠踢了她一脚。
苏巧艳痛苦地捂着踢痛的地方伏下身去,半响也没有站起来。
那之后,张辉对于他妻子,也还是常常打,后来家里又添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张余,一个叫张年,都是姓张,又都是儿子,那张辉因此对那女儿苏云仪,颇为心狠手辣了,之后也说过要把她的姓改过来姓张,但因为改了名字后,熟人还是常常地叫从前的名字,而且又要在背后议论着:“你知道那老张家的女儿为什么改名字这里面有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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