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特别的一支曲子,渐强的旋律,越听到后面,越摄人心魄。殷殷切切、絮絮低语、无声告白,都在这一支曲里。
双兖弹得很用力,手指在琴键上的每一次敲击都让她浑身发颤,但她的肌肉绷得很紧,全是压迫感,她放松不了,汗水从背心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
她看他的时候,嫌时间太短,总是不够,这会儿却又觉得时间太长,这首曲子包含了太多东西,竟然感觉怎么弹也弹不完。
有一些情感,贯穿了她的血脉,是他种下的。
是他把她从滢城带走,是他把她妥帖安置在阑州那么多年,是他在垠安的雨中和她一起看月色……北京,上海,汶川,重庆……她记忆里的地方,哪里都是他。
是他说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也是他漠然跟她道了再见。她却从来没有好好跟他告过一次别。
回忆里忽然闪过一些片段,在这四分多钟的乐曲里。
她想起他给自己削铅笔,想起他把她从双家的灵堂里抱起来,想起他教她不要软弱……想起他曾经对她说的,“她们不要你,我要你。”
……
身体里的碳
可以制成九千支铅笔赠给诗人
但每根铅笔必须配一块橡皮
身体里的磷
要制成两千根火柴
全部给盲者
让他点燃血中的火焰
身体里的脂肪
还能做八块肥皂
送给妓|女
请她洗净骨头去做母亲
身体里的铁
只够打一枚钢钉
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
就钉在爱人心上
……
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就钉在爱人心上。
钢琴声终了。历时四分二十三秒。
双兖还坐在钢琴前,沉默地僵硬着。片刻后她起身,往有人伫立那处走。
他们都在看她,目光里带着赞赏,间或转头交流两句,只有訾静言一直望着她,眼神藏在背光处,最黯淡,又最不肯移开。
待双兖走到跟前,林雫莞尔赞叹道,“弹得真好。”
她笑笑,不受这夸赞,“是曲子好。”
“是好,不过弹得也好。”林雫附和,跟着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以前都没听过。”
这首曲子的名字,很美。比钢琴曲的本身更美,双兖都不忍心随意说出口。
她脸上带着笑,瞳孔追逐着光点的暗面,从颤动的眼睫下向咫尺之外跃迁,眼眶下有热量,几乎是要灼伤她的眼,里面还住着一个黑发黑眸的男人,说着今晚月色很美。
她轻摇头,说,“学了很久,记不清了。”
林雫表示可惜,双兖最后再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人很多眼,并不怕有谁察觉异样,她此刻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訾静言的嘴唇动了动,可没有话说出来。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点点头,终于说出口,“再见。”
林雫夫妇回了她,先行离开了。訾静言还是不说话。
双兖盈盈笑着,站着等。他回望她半晌,似是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故而顽固地不肯开口给她回应,后知后觉地把左手匆忙藏到了身后。
见他不愿,双兖也不强求,最后对他一颔首,转身,也让他看一回她的背影。
她刚才其实说了谎。
那首钢琴曲是她特地去学的,练了不知多少遍,怎么可能不记得名字。
但她说不出口。因为它叫《I Love You》。
☆、第七十三章
十二月底,双兖回到北京,坐地铁去了三里屯,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清炖老鸭汤,进去挑了个最里侧靠着厨房的位置坐下了。
这里烟熏火燎的,服务员进进出出最多,喧闹嘈杂,其实不是什么好位置,但她每次来都坐这里。因为从她的视角看过去,能看到后厨里正忙活的人。
皮肤黑黄的中年妇女腰上系着熏满了油烟的深灰色围裙,手上不停地切菜备菜,嘴上也不停歇,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甚至显得滑稽的普通话跟来来往往的服务员还有汤锅前的厨师聊着天,不知说到了什么,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手上的动作暂停了会儿,露出了嘴里泛黄的一口龅牙。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特征明显,一点没变。只有一只手上前后多出了两大块印记,像是伤口痊愈之后留下的。
双兖用筷子点着沸汤里的鸭肉,托着腮,面无波澜地想,一个年轻时被十里八乡的青壮年踏破了家门槛提亲的窈窕姑娘,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她想不出结果来。或许只是命运使然吧。
爷爷曾经告诉过她,黄芳是跨了省,颠簸跋涉去到滢城的。她幼时家贫,家里姊妹又多,十七八岁就一个人离了家,去滢城打工,投靠了那边的一个远房亲戚。可那家和她同龄的兄弟姊妹也多,稍不留神就是明争暗斗,要人命的那种。
那年头治安不严,亲戚要是不追究,警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和稀泥,就把事情给揭过了。
黄芳离家千里,任老家多少媒人磨破了嘴皮子,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她是出了名的能干,除了那一口生得不大好的牙齿也就没什么缺陷了,她被人夸赞得多了,也生出了一颗野心来。她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为了过更好的日子。在那个年代,像她这样的人很多,如过江之鲫一般,凄风苦雨地飘出了自己的故乡,再飘零过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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