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莎翁致敬_陆观澜【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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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说:“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所以……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闭了闭眼,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

  这是命。

  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说,“这些日子,我明明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如果他……”

  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低低地说,“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有这个如果。

  若是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勇气,我愿意用尽全身的力气,自己给。

  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信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huáng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深刻的印迹。在额头,在嘴角,在……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轻轻地说:“子默,你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能早一天听到……有孩子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暌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bī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说,“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qíng地看着我。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你要鼓起勇气,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糙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昏huáng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说:“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帖着我的心,“总有一天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感激地看着他。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谢谢你,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qíng,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迭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láng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我冲到了那扇门前,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qíng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是从各项体征数据看来,已经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说:“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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