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荻纵然生性胆大,也瞬间炸毛,全身汗毛倒竖。
夔挡在她身前,岿然不惧,沉默以对。他和少荻都看清楚了,那是个僧人形态的幽魂,隐隐绰绰,似乎在与他们遥遥对望。
它从远处踽踽独行而来,披着破烂的袈裟,只余一具发黑的骷髅,双手合十,烛光成了波光,他们面前仿佛横亘了一条冥河,隔着阴阳交界互相打量。
那具僧人的骷髅幽魂对夔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夔向它走了过去。
少荻突然回神,一伸手去捉夔,只抓到了空气,她感到巨大的恐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夔头也不回地跨过了那条界河,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彼岸。
夔离那幽魂隔了几米远,跟着它一直往前走,月光为他们引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庙宇。
苔藓山门,丹青野殿。月明垂露,云逐溪风。
前面那个僧人幽魂唱起了一首杜陵野老的诗——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他唱完一遍,又挑了其中几句反复吟唱——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那僧人一字一叹,婉转幽咽,夔听在耳中,到了最后,竟产生了错觉,疑心对方唱的是“君今在罗网,何以有鲲翼,水深波浪阔,无使青龙得”,关键处有所指代。
逐渐的,光芒从冷转为暖,寒凉的月华过渡为辉煌的夕阳,变化没有停止,仿佛沙漏无声,一日之内,时辰发生了奇妙的逆转。
夔沐浴在了清晨灿烂的阳光下。
阡陌纵横的古街道,朱白相间的高大屋宇,桃花香馥,春渚日暖。
这里是一千多年前。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身穿比蝉翼纱还薄的丝织品,有很多层,却仍然透明,丝绸绫罗的精美可见一斑。丰腴的女人脸上点着面靥,脚踩卷云式高缦鞋,扶着仆人的手,从马车上走下来。醉酒的胡商牵着骆驼一边吆喝一边招摇过市,骆驼上挂着一把从西市换来的镶螺钿阮咸。
此地为胜业坊芭蕉曲,夔一袭绛红袍子,穿着黑色革靴,腰间悬一把唐制横刀,长发扎做潦草的马尾,用绸带松松绑着,沉峻不羁。
他抱着双手,依着墙壁等人,旁边立着一头高大骏马,浑身毛洁白如缟,鬃毛是朱红色,双目像黄金一样,名叫吉量马。
来往的妇人们,莫不投过去含情脉脉、欲语还休的一眼。夔不加理睬。
不远处一家宅邸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穿松绿衣裳的女公子悠闲地走了出来。月照明眸,云淡修眉,仙姿魔态,殊胜杳渺,端的是烟霞之外,旷世无双。
她正是当世最强大的妖修,五昶。
夔打了个唿哨,示意五昶自己的位置。
五昶顺势望了过来,看见夔,露出个俏皮又邪气的笑容,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夔接过缰绳,替她驾马。
吉量马风入四蹄,腾云驾雾,穿越进走马灯一样的时光里。
夔看到了一切,体验了他和五昶的一生。
这是他辗转在永恒的轮回旅程中,无数个生生世世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他们活得自由自在,甚至自由得有些邪恶,五昶太过放肆,利用妖力挑起了许多身份为权贵的凡人的邪念,以此为契机,壮大五氏妖族。
后来,五昶越了界,大音寺方丈如空出手干预,他的佛力之浩荡无边,完全不似一介凡人,彻底压过了五昶和夔,二人没法反抗分毫。
夔与如空谈判,愿皈依佛门,为五昶赎罪,如空将他请入了浮屠塔中,形同幽禁。
五昶不得不屈服,舍却一身妖力,主动住进大音寺,陪伴浮屠塔中的夔。如空许下承诺,只要五昶诚心悔过,过三百年即放他们二人自由。
岂料人心不可揣摩,命运不可预测。
恕难院首座如真趁着方丈如空外出,率领众武僧,杖毙了毫无反抗之力的五昶,被幽禁在浮屠塔中的夔来不及相救,脱困后陷入狂乱与悲忿,将大音寺众僧屠杀殆尽。
之后,神秘的白衣僧人于虚空出现,称夔造下杀孽,无法再与五昶相聚于轮回,二人将永世分离。
夔听后,为了保住两人的未来,自斩羽翼为祭,五昶因而得了一线生机,转世投胎去也。随即白衣僧人夺去了夔的神智,将他投入了荒芜深邃的混沌之域,夔浑浑噩噩地在那里游荡了一千多年。
眼前画面散去,夔发现自己脸上是湿的,那是目睹五昶惨死画面时不知不觉中流下来的泪水。
恍惚间,他听到一个悦耳至极的声音。
“别哭,一切都过去了。”
夔抬头看向声音来源,有人逆光低头看他,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夔尚未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将眼前之人揽入怀中。
怀中人面露笑容,看上去无忧无虑,她长得和沧巽一模一样,正是五昶。
她的气质和沧巽有微妙的不同,和渚巽更不相同。
五昶捏起袖子,替夔擦干眼泪,那触感无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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