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迁延须臾,才鼓足勇气低首道:“奴婢抗旨,官家不高兴,斥责奴婢,所以……”
“抗旨?”太后有些意外,再问蕙罗,“你为何不从命?”
蕙罗汗涔涔地,目光落在足前地上,在太后的直视下声若蚊嘤地回答:“官家尚在服药……”
太后收回了那迫人的眼神,身体略向后倾,手指拨动了腕上的佛珠,垂目若有所思。
“好姑娘,”少顷,她又开口说话,这次语音很柔和,“你且去西阁略坐片刻,先别回去,稍后我还有话说。”
言罢,太后便侧首吩咐身边的侍女押班王湲:“阿湲,你带沈内人去西阁喝茶。”
太后宫押班又称押班殿直,是作男子装束。王湲皂软巾裹头,穿紫叉襕窄衫,腰系金束带,闻太后言答应一声,走到蕙罗面前亦如男子般躬身一揖,微笑道:“请随我来。”
蕙罗随王湲出去,待她们转身后,太后又唤来一位小huáng门,道:“去把司宫令请来。”
王湲约莫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笑起来唇边犹带梨涡,对蕙罗也态度和蔼,在西阁中亲自为她点茶,又不住嘘寒问暖,状甚关切。但两人聊了许久,逐渐没了话题,太后那厢又没来人传宣,王湲似记挂着什么,开始频频举目朝东阁看。
蕙罗见状对她道:“姐姐若还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此陪我。”
王湲微笑道:“不瞒妹妹说,十大王正在东阁书斋中为太后画一幅观音像。你来之前,我原本是在书斋中为十大王洗笔,离开这一阵,也不知他画得怎样了。”
听她提赵佶,蕙罗心不由一颤,好在她迅速调整呼吸,未将此间qíng绪流露出来,但对王湲说:“既如此,姐姐便回东阁去罢,真的不必管我。待太后传宣,我自会过去。”
王湲摆首道:“太后嘱我陪你的,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何况东阁还有阿滢在伺候着……”
她说的阿滢是指隆祐宫另一侍女押班郑滢。话虽如此说,王湲目光仍不自觉地飘向了东阁,显然十分关心那里的qíng形。
她这点小心思大概也被西阁守门的小huáng门看出来了,小huáng门暗自偷笑,旋即又正色对她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姐姐且带沈内人同去东阁看十大王作画,我留在这里候着,若太后传宣沈内人,我再飞奔过去通知你们,你们再赶往大殿便是。”
王湲双眸一亮,觉此计可行,遂邀蕙罗同去,蕙罗推辞,那小huáng门便随王湲劝道:“沈姐姐还是去罢。太后让你在这里喝茶,只是想留你稍候片刻,其实你只要不出这宫门,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说着还不停朝蕙罗眨眼,目示王湲。蕙罗也知道王湲一心想往东阁,但若自己不去,她未便离开,最后也只得应承,随她去了。
到了书斋前,那里守门的小huáng门见了王湲正yù施礼,却被王湲止住,以指点唇,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牵着蕙罗,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二人穿过里间六角门楣与镂花内屏,便看见了正临窗作画的赵佶。
室内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jīng良。赵佶穿着一袭白色襕衫,头上戴着翻折如瓦状的方形黑儒巾,脑后有两根巾带,飘垂为饰,是寻常儒生的装扮。他手持画笔,不言不笑,神色异常专注,时而抬目观察案上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时而敛眉低首,运笔在面前画中勾描点染。
此时的他又不同于此前给蕙罗留下的几种印象,看上去就像个雅擅丹青的年轻士子,正沉浸于他笔端画意中,白衣翩然,俊雅秀逸,清亮的双眸竟浑然不染半点俗世尘影。
一位与王湲年龄相仿的姑娘侍候在赵佶身边,亦作殿直装束,身形秀丽,亭亭玉立,眉目间有书卷气,此刻在为他洗笔调墨,也一直关注着他的作画过程,一举一动从容轻柔,姿态娴静端雅,唇边始终系着柔美的微笑。
这姑娘便是郑滢了,此前她经常去福宁殿传递太后讯息,蕙罗也认得她。眼前这般qíng景无异于红袖添香,赵佶有时侧首,与她目光相触,两人便相对一笑,旋即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和谐,有一种不须言传的默契,显然是如此相处惯了的。
蕙罗怔怔地看着,心像是被注了水一样,一点点往下沉,鼻中也有些酸酸的,好在没忘记身处何处,便竭力控制着,qiáng把那一缕泪意压了下去。怕王湲留意到自己的异状,蕙罗又偷眼看她,发现她也在盯着赵佶和郑滢看,嘴角有上扬的弧度,但眼神中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和悦之色。
而那两人作画的作画,看画的看画,都没感觉到蕙罗和王湲的存在。赵佶又画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对郑滢道:“今日这幅,阿滢姐姐觉得如何?”
郑滢含笑道:“十大王笔力快健,设色鲜润,这画自然是好的。但画中人面目与白玉观音太过相似,倒略失神韵。”
赵佶问她:“是孃孃让我依照白玉观音的姿态作画,为何相似反倒不好?”
郑滢解释说:“道释画像与众不同,重在表现神佛仪容风度,以供世人瞻仰,其中神韵便尤其重要。而凡俗之人勾勒神佛,往往神态羞涩,终不似真。这尊白玉观音虽好些,但也不够闲雅安详,似婢作夫人。何况白玉观音已是他人作品,面目神qíng是玉工按自己心意琢成,十大王若刻意摹仿,与寻常画工何异?太后要大王作画参照白玉观音,意在取其体姿手式,而眉目神韵大王若自己构思绘出,这观音仙家气骨必非玉工作品可比,也更能惬太后圣意。”
赵佶顿悟,朝郑滢郑重一揖,道:“多谢阿滢姐姐教诲。”然后扯下那幅已染彩设色、只差勾花点缀的画作,扬手便撕。
郑滢立即去夺他的画,阻止他撕下去:“都快画好了,又毁它做什么?”
赵佶尚未回答,王湲便他们身后笑笑地开了口:“让他撕。若不许他撕,明天他又该找什么借口来请阿滢姐姐指点呢?”
二人闻声回首,这才看见王湲和蕙罗。
赵佶先朝正向他施礼的蕙罗微笑点头,然后对王湲笑道:“某人就是爱损我,一日不说我几句坏话,便会觉得不自在。”
王湲冷笑道:“我这是损你么?我说的是实qíng。你这一幅观音像,画了都快半年了,总是画了撕,撕了画,不就为赖在这里请阿滢指点么?”
“技艺之事,我总是不厌其烦,jīng益求jīng。”赵佶负手踱至王湲身边,又在她耳边悠悠笑道:“某人总惦记着画观音的事,难道却忘了我当初为学一支曲子,也请你细细教了我半年么?”
这教曲子又不知是哪桩公案,王湲当即脸一红,先前气势dàng然无存,须臾才又嗔道:“什么‘某人’、‘某人’的,好生无礼!以前不都是叫姐姐的么?”
“谁让你那么小!”赵佶朗然一笑,对王湲道:“你生得娇小,皮肤粉嫩,声音和语气都娇软得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做我的妹妹还差不多,这一声‘姐姐’让我怎么叫得出口?”
王湲嗤地笑出声来,斜睨他一眼,说了声“贫嘴”,然而一双杏眼含qíng脉脉,秋波潋滟,哪里有一丝斥责的意思。
(待续)
20篦刀
郑滢一直立于一侧,浅笑而不语,待他们说完,才对王湲道:“阿湲,你去取水来给十大王洗洗手。”然后转身去收拾案上笔墨颜料,蕙罗见状,忙过去相助。
王湲端来一个盛了清水的鎏金银盆,又另取出一瓶洗手药及一方面巾,待赵佶伸手入盆内后,她拔开瓷瓶的木塞,把里面的粉末状洗手药倒了一些在赵佶的湿手上。
那洗手药主料是大皂角粉和糯米粉,还加有多种香料,赵佶双手并拢搓揉数下,顿时芳香四溢。
“这药粉加了哪些香料?”赵佶随口问道。
王湲答道:“藿香、甘松、吴白芷、茅香、零陵香和白檀。”
“难怪呢,这香味十分清雅,与孃孃殿中薰的香一脉相承。”赵佶微笑道:“上次我去福宁殿,小霓姐姐给我用的洗手药是按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配的,用麝香、桃花、栀子花、木兰皮和菟丝子泡猪胰后曝gān研末,自然也是芬芳扑鼻,但终究不如这檀香散雅致。”
此时他已洗gān净手,王湲展开面巾裹住他双手为他拭gān,听他这样说,便抬起眼帘睨他一眼,唇角衔笑,但语气却是半嗔半怨的:“你怎么管谁都叫姐姐?陈贵仪才是你正经该唤的‘姐姐’,若她一直在这宫里,你还四处乱认姐姐不?”
听了这话,赵佶蓦地变色,猛然抽出面巾重重朝盆中一甩,激起的水花溅了王湲半脸。
蕙罗闻见声响掉头去看,但见赵佶适才和颜悦色的神qíng已踪影难觅,那横眉冷面的模样全然陌生,竟像换了个人一般。虽与己无关,蕙罗惊愕之下也觉出了几分寒意。
“别拿我母亲来说笑。”赵佶眸色yīn沉,盯着王湲一字字地说,语调平静,却带有威胁的意味。
王湲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未有任何反应,人整个呆住了。在他们无言的对视下,蕙罗与郑滢也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片刻后,郑滢轻轻走至赵佶身边,用自己的丝巾为他拭去手上的水珠。赵佶侧首看她,她含笑以应,目光柔若chūn水,那笑容似劝慰也似安抚。
在郑滢凝视下,赵佶的表qíng渐趋和缓。郑滢又对他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轻微,若有若无。
赵佶反手握握她的手,然后再回身面对王湲,此刻眉宇间怒色已被完全抹去,他大笑起来:“某人上次假装生气,吓了我半天,我便说此仇一定要报。如何?现在被我唬住了吧?”
王湲蹙着眉头探视他双眸,双唇微颤,满目泪光,泫然yù滴,神qíng仍是怯生生的,显然并不敢确定他是在开玩笑。
赵佶眼中再无一丝刚才的yīn霾,面朝王湲喜笑颜开:“某人看来被我吓得不轻,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此语一出,王湲再也忍不住,只觉无限委屈,两目一瞬,珠泪滚滚而下。
赵佶见状,握着郑滢的丝巾要去为王湲抹泪,王湲侧身避开,暗暗啜泣。赵佶遂绕至她面前朝她一揖过膝,微笑道:“是我错,请阿湲姐姐恕罪。”
王湲又再避过,仍旧不理,只是垂泪不已。赵佶再次靠近她,换上一副孩童般纯洁无辜的表qíng,牵着王湲的袖角摇了摇,让她的身影落在他一清如水的眸子中:“我错了,不该这样吓阿湲姐姐。阿湲姐姐若不高兴就骂我罢,千万别哭,看见你哭,我也会在心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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