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瓘离京那日,从永泰陵归来的梁从政又告诉太后一个令她不愉快的消息:“官家密遣亲信刘瑗,追上已出都门的陈瓘,赐他huáng金百两,且传官家话说,陈瓘直言议事,极不可得,如今只是暂贬,不久后会让他回来的。”
太后回想前事,及还政前后赵佶种种表现,渐渐有些明白了,心凉至极,悲痛之下又哭又笑,喃喃道:“造孽,造孽呀……”
从此病倒,亦不再理赵佶。
十月,因太后不豫,赵佶取消天宁节庆典,赴南郊斋宫为太后斋戒三天祈福,按例不带女眷及侍女随行,蕙罗也留在宫中,但赵佶离宫第一天就差内侍送给蕙罗一封书信。
蕙罗启开看,见上面仅三字:“卿佳不?”
蕙罗认出这三字是临王羲之《初月帖》上的,遂问送信的内侍:“官家还有话传我么?”
内侍道:“官家说,请典饰娘子别忘临帖。”
蕙罗一时兴起,提笔临了“卿佳不”之后数字请内侍带给赵佶:“吾诸患,殊劣殊劣。”
未料赵佶收信后竟让杨日言连夜从斋宫赶回,宫门一开杨日言便去找蕙罗,问她:“典饰娘子贵体违和?”
蕙罗愕然道:“没有呀……”旋即意识到是自己昨日回信令赵佶误会了,忙解释道,“昨日信件,只是我临帖的内容。”
“哦,如此,娘子珍重。”杨日言释然微笑,“官家很牵挂娘子,收到娘子信函焦虑之qíng溢于言表,让我连夜赶来探视。”
蕙罗连声道歉,杨日言和言道:“不妨事,见你们相处融洽,我也很高兴。”
蕙罗听了颇不自在,轻叹道:“杨先生,请别叫我娘子。”
杨日言但笑不语,朝她长揖,退后数步,才转身离去。
杨日言回斋宫复命后,赵佶再遣内侍来为蕙罗送信,这次写的是王羲之《旃罽帖》上的一句:“无缘见卿,以当一笑。”
字也得如原帖般洒脱流丽,观之若见赵佶笑颜。蕙罗默默看了,却无心绪作答,也怕写多了他会多想。少顷问内侍:“官家在斋宫,可曾缺什么?”
内侍道:“什物倒也不缺,只是斋宫要比禁中冷,官家说在那里住着也无趣,很想家。”
蕙罗略一思索,到卧室取出藏了许久的一罐香品,是赵佶生日那天与他一起合的,故皇太妃用的香药。
蕙罗取了几枚置于香盒中,让内侍带给赵佶,又对他道:“斋宫清冷,请官家别忘添衣。”
内侍答应,再对蕙罗道:“典饰娘子还是给官家写点什么罢,否则官家问起,我也不好jiāo差。”
蕙罗沉吟,才又提笔,以王羲之《积雪凝寒帖》上一句作答:“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内侍携香药及蕙罗信函再往斋宫。翌日归来,仍旧带来了赵佶的回函。
这次他临的手帖是蕙罗此前未曾见过的,仍只寥寥数语,却令蕙罗凝视许久:
“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待续)
70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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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赵佶从斋宫出发,即将回到禁中。蕙罗一大早便去福宁殿,检查各处器物服玩及香品,以备迎接等相关事宜。
见正殿及寝阁各处都准备妥当了,蕙罗想了想,又前往圊室,检查里面的清洁物品及香品。
圊室即如厕之所。福宁殿圊室有便器处分隔成带门扇的小间,每间各置香炉,隔间外有净架,常备洗手用的澡豆、水盆,旁边有盛热水的镬,中央处为净竿,用以挂手巾,净竿下设有焙炉,以烘gān手巾。圊室有专人不时打扫,便器不秽污,净纸不láng藉,水盆不停滓,手巾不积垢,平地不湿烂,香炉终日浮香,极为雅洁。便器内原来铺设的是鹅毛,若秽物下,鹅毛顷刻上覆之,使秽气不闻。赵佶即位后又命将鹅毛换成檀香末,瞬间祛臭之效更胜鹅毛。
蕙罗见澡豆等物无异状,又进一隔间查看香炉内香品及檀香末。此时有两位内人说着话相继入内,分别进隔间小遗。蕙罗从声音中辨出她们是负责福宁殿膳食事务的尚食局司膳内人,她们倒未曾见到蕙罗,还在继续闲聊。
其中一位年龄稍幼者问:“姐姐今日怎么往御膳房跑了两次?”
另一位答道:“第一次是为官家点选午膳餐食,回来后一想,今日沈典饰必然也会在福宁殿进午膳,还得料理她的,所以又跑了一次。”
先前那位道:“说起来,那沈典饰又不是正经的娘子,却常杵在福宁殿,像皇后一样与官家同进同出,倒让我们去服侍她,真真好没道理!”
那年长者语气不屑:“就是。其实她与梅玉儿那两次斗香,我觉得梅玉儿合的香都比她的好,她不过是凭借小聪明说了几句官家喜欢的话,鼓捣了一点小玩意,就哄官家让她升迁,一步登天,做了典饰娘子,倒把我们这些服侍官家许久的人都踩在脚下了。”
先前那位又道:“她模样又不算美,竟然能勾引官家去她阁中,也真奇了。”
年长者嗤笑:“她之前是服侍元符皇后的,也许是在元符宫学到了什么狐媚手段房中术罢,倒也不足为奇。”
言罢两位内人先后出隔间,洗手时又闲谈奚落蕙罗好一会儿,在年幼者的建议下,年长者决定今日在给蕙罗的膳食中“加点料”,两人相对窃笑后开门离去。
蕙罗在隔间中听得脸色苍白。这两位内人平时见了她都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典饰娘子”,唤得极亲热,当面说话处处奉承,未料背后竟将她说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会在膳食中加什么来捉弄自己。
或许对自己怀有轻蔑和妒忌之心的并不只是她们,焉知这福宁殿,乃至六宫其余内人皆不是这样想?升迁之事自己固然努力,悉心钻研许久才有斗香时的表现,却原来在别人眼中,还是靠狐媚惑主才有如今地位。
蕙罗心凉了大半截,郁郁不乐。赵佶归来时见到她颇喜悦,嘘寒问暖,笑谈斋宫见闻,蕙罗也只是勉qiáng微笑应对,并不多话。
赵佶果然留她进午膳,蕙罗怔怔地盯着膳食看了许久,却不动箸,赵佶询问,她起身行礼:“想是昨夜失眠,妾头痛yù裂,无心进食,还望官家容妾告退。”
赵佶关切地走近细看她,温言软语嘱她好生歇息,又让人备轿送她回去。
回到蕙馥阁中,仍心绪难平,也无法入眠,蕙罗遂翻看近日临的帖及赵佶书信以作消遣。看到“执手”一帖时,不由又多注目片刻,但觉全篇写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其中字体却又有轻重之分,宛如音符节拍。例如“手”字,用了隶书笔法,尤其是第一横,顿笔斜起,形如燕尾,在其余行糙字体中显得尤为稳重深沉,如同一个寻求握手的诚挚表qíng。而“临书怅然”几字又袅若云烟,线条逐渐减轻,又似一声叹息。看这幅手帖,写信者若在眼前,款款诉说离恨相思。蕙罗观之,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忆及当初对赵佶卑微的恋慕,回想如今他对自己的眷顾,感慨之余亦万分惆怅,说不清是何滋味。
思绪起伏间,有人来访,却是元符皇后命人送来了一个盛在锦盒中的礼物。
蕙罗问送礼的内侍是何物,内侍答道:“娘娘说,是宫里会为典饰娘子常备的物品。”
说完告辞离去。蕙罗让侍女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陶罐,外表普通,不像是jīng巧玩物,罐口有纸封着。蕙罗疑惑,走近亲手揭开封纸,赫然见里面是白森森的灰状物。
蕙罗浑身一颤,不寒而栗,顿时想起了刘清菁所说,内人往她chuáng上洒痨病宫人骨灰之事。
定了定神,细看白灰,蕙罗随即辨出那只是寻常香灰。回眸一想,也明白了刘清菁的用意,知道她是见赵佶待自己优渥异常,故用此物提醒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后宫妒忌及祸害。
蕙罗将香灰与执手帖并列于案,jiāo相凝视,赵佶的柔qíng细语与两位司膳内人的恶言利语在心里jiāo替响起,脑海中还不时有赵似寥落的身影闪现,由是更觉凄苦,忍不住落下泪来。
秋风渐起,庭中huáng花堆积,珠帘外鸟笼中锁着的一只莺儿不时扑腾着想飞,原本婉转的歌声由此支离破碎。蕙罗收回目光,转而注视半晌自香炉中升起,在空中舒展蔓延的烟缕,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过着的,正是一直以来想避免的生活。
午后赵佶亲自来找她,还带着个盛有各色点心的食盒,劝她进食,并告诉她:“你不进午膳的原因我已查明,已杖责那两位司膳内人,jiāo给司正处罚了。”
蕙罗惊愕道:“官家如何知道的?”
赵佶道:“我见你盯着膳食久久不动,而那两位内人也紧盯着你,还暗含冷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你走后我立即下令将那两人拿下,威慑她们说有人看见她们在膳食中动手脚,问她们可曾下毒。她们一听便大哭否认,有一位供认曾在你膳食中吐唾沫,并非下毒。我让人查验,倒是不见有毒迹象,便杖责她们,传司正来,要她从严惩处,找个远小处逐出去。”
蕙罗道:“既已杖责,不如此事就此作罢,别再加处罚了。”
赵佶摆首:“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这次吐唾沫,下次就不知会给你加什么了。”
蕙罗黯然道:“今日之祸,皆因妾领受官家恩泽过多,不知避让所致。官家又为妾大动gān戈惩处内人,妾更觉罪孽深重,也会更惹人非议。”
“不必担忧,我会保护你。”赵佶引袖为她拭去眼角犹萦的一点泪痕,温言道,“谁敢害你,我就害她。我会把你包裹在我羽翼下,为你披荆斩棘,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蕙罗有些动容,双唇微启,但终究未说出什么。
赵佶低目凝视她,缓缓说起了往事:“听我rǔ保说,我们的母亲,是个温和善良的美人,从不与人争斗,遇事只知避让。为免引人嫉妒,招惹是非,在圣眷最隆时,也不敢穿皇考赐给她的华丽衣裳和jīng美首饰。在太后和圣瑞宫面前始终低眉顺目,任她们喝来斥去,也从不流露一丝恼怒之意。有人欺负她,她明明可以告诉皇考,请他主持公道,她却也不说,默默忍受着,一辈子都是这样压抑着自己过来的……”
见蕙罗闻之恻然,赵佶淡淡一笑,又说自己:“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父亲早逝,母亲不在身边,形同孤儿。太后虽与我有母子名分,却也只是保证我日常用度充裕,让人督导我读书,除此外亦不曾对我多加关怀,兄弟欺负我,大珰轻慢我,我也找不到人帮我出头,不像十二哥,有皇兄在,谁都不敢欺负他……因此从很小时起,我就知道要过得顺心,就要讨每个人欢心。太后、太妃、皇兄、兄弟,甚至稍有权势的宦官和女官都可能会给我脸色看,而我却必须笑脸相迎,说他们最想听到的话给他们听……与兄弟游戏,我几乎每次都可以赢,但往往会故意输给他们;皇兄检查我和十二哥的学业,我也常写错字,背错书,就是为了显得比十二哥稍逊一筹,让皇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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