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北宋女官香药帝国_米兰Lady(65)

阅读记录

  太后听着,怒气稍减,愈显悲伤,待赵佶念完,已老泪横纵:“你要追尊你生母为皇太后,与我直说便是,这本来就是你母亲应得的名分,难道我会不许?何苦在这时候写出这东西来气我!”

  “你觉得,这是我母亲应得的名分?如果我提出,你便允许?”赵佶收好制词,淡淡笑问,“你说这话,自己信么?”

  太后全身颤抖:“原来这些年,你的恭顺仁孝全为矫饰,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可是你母亲去守陵,是她自己的决定,世人皆知,你为何只怨我?”

  赵佶轻言软语,徐徐道来:“孃孃,国朝以来,新君待先朝嫔御甚为仁厚,往往许她们继续居于宫中,名位不时迁升,给养无不优渥,尤其善待曾生育过子女的娘子。年少无子,或年老思乡的,不乏放出宫许其归家的先例。而遣去守陵的,通常是犯事的房院,例如先帝的韩才人。曾生儿育女,没有过错,但又被遣去守陵的,在我母亲之前,只有一位……”

  他顿了顿,目光刺进太后浑浊的眼底:“那就是章懿皇后李氏,真宗嫔御,仁宗生母。”

  太后慌乱闭目,侧首避开他的迫视,一滴眼泪随之坠入衾枕间。

  赵佶继续道:“章懿皇后原是章献明肃皇后的侍婢,偶然得幸于真宗,诞下仁宗,才跻身嫔御之列,但仁宗则由章献明肃皇后抚养,章懿皇后生前,仁宗始终不知真相,一直视章献明肃皇后为生母。而章献明肃皇后为避免母子相认,则把章懿皇后送去守陵,直到章懿薨逝,也仅进封她为宸妃。章献明肃皇后崩后,终于知道身世的仁宗才追封生母为皇太后……这些故事,其实无须我赘述,孃孃自然比我清楚,你的所作所为,不就与当年的章献明肃,如出一辙么?”

  他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漫视病榻上的太后,又牵出不含温度的笑:“可是,与当年仁宗不同的是,母亲离开时,我已经记事了,你再怎么佯装慈爱,隔绝我与生母,我也不会抹去关于母亲的记忆,真的视你为母。”

  太后胸口起伏不定,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泪如雨下:“纵然我非你生母,但这十几年来,我待你如亲生子,吃穿用度,何曾不尽心?为扶持你即位,更是煞费苦心,里外筹谋,这些更是你生母无法做到的,所以她当年愿意让我来养你,自请去为先帝守陵……十数年呵,养只猫狗尚知感恩,而你,却没有心么?”

  “如果我没有心,也是拜孃孃所赐,被你剜去的。”赵佶保持着他冷淡笑意,语调中不觉愠怒,好似只是在与太后叙谈往事,“皇考子嗣不可谓不多,但先帝诸兄皆夭折,先帝即位时年仅九岁,圣躬也不甚康宁,孃孃必须未雨绸缪,培养下一位储君,确保你继续安享皇太后富贵尊荣。先帝是皇六子,其后的七哥八哥均早殇,九哥有眼疾,你也不喜欢,再往下看,不就是我了么?朱太妃处处忤逆你,你自然不愿十二哥做储君,而我母亲善良和厚,无论宫内抑或外廷,均无根基后援,正是个好捏的柿子,所以你与她商议,许我个好前程,前提是要她放弃母子亲qíng,不再与我见面。我母亲为了我,只能答应,又或者,根本无从选择。太后说是商议,其实与命令又有何异?所谓自请出宫守陵,太后如此暗示,她岂敢不自请……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太后的棋子,要求一颗棋子有心,太后岂非太奢求了?如果我有心,我不会闭口不提生母十数年;如果我有心,我不会与十二哥勾心斗角;如果我有心,我不会承蒙你教诲,人前人后地演戏;如果我有心,我不会在先帝不豫时与你联手做夺位的事……孃孃,你即将于九泉之下见先帝,你怕么?”

  太后bào怒,努力想撑坐起来,但力不从心,旋即瘫倒,连抬手指指赵佶的力气也无,话亦说不出了,张着嘴,仰面朝天,喉头传出的只是一些急促的“嚯嚯”声。

  赵佶一瞥案上,见那里有此前谢巧儿送来的汤药,便一手端起,朝太后附身,温言笑道:“孃孃,药都凉了,怎么还没饮呢?”忽然一手qiáng托太后脖颈,硬生生地把药灌入她口中。

  太后挣扎,被灌得几yù窒息,溢出的药汁像无数条细小的冰凉的蛇,急速从唇边蜿蜒进她胸下脑后。

  赵佶一抛药碗,太后直直倒下,面如死灰。

  赵佶悠悠地笑:“孃孃,这药甚好,虽然治不好你的病,但可以让你不断做好梦,梦见许多故人。你稍后看看,他们是不是来接你了。”

  太后的愤怒已无力表达,眼底惊惧一闪而过,旋即一片茫然,喉头的声音也渐趋微弱,只有面部一处肌肤在轻颤。

  “孃孃,我已为你想好了一个谥号,叫‘钦圣’,好不好?”赵佶继续闲话家常地与她“商议”,做思考状,“嗯……还是不够好,孃孃才德懿行堪比章献明肃皇后,谥号必然也应该是四个字的……‘钦圣宪肃’如何?也有一个‘肃’字,刚德克就、 执心决断、正己摄下曰肃,孃孃当得起……”

  说到这里,发现太后面部肌肤已停止颤动,赵佶又轻唤了两声“孃孃”,见太后无任何反应,于是低首,留意到她眼神已凝滞,再伸指一探她鼻息……

  赵佶踱步到帐外桌边坐下,默然闭目片刻,然后剪剪宫烛蜡泪,剃亮了灯花,才缓缓站起,走到门边,瞬目深呼吸,再次睁开眼时,目中已蓄满了泪。

  他开启适才紧闭的门,神qíng木然,但悲伤随泪泫然yù滴,一字一字地宣布:“皇太后,崩。”

  王皇后与元祐皇后闻言,相对掩面而泣,元符疾步入内查看,而郑滢则在尚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宫人之前率先跪下,朝赵佶伏拜:“官家节哀。”

  (待续)

  正文 76日出

  76.日出

  随后王皇后与元祐皇后相携入内,嘤嘤哀泣着yù靠近太后病榻,却被榻前转身的刘清菁拦住:“太后苦于病痛,遗容憔悴,你们此时见了不免伤心,不若待典饰为她梳洗后,再来瞻仰。”不等二人表态,她已径直朝外唤蕙罗,“沈典饰,速来为太后梳洗。”

  赵佶闻言亦对两位皇后说:“元符皇后所言有理。孃孃一向最重仪容,如此仓促与你们见最后一面,她也不喜欢的。”

  于是两位皇后止步,蕙罗迅速入内,走到太后chuáng前。

  见了太后遗容,蕙罗不由一惊:太后仰面朝天,双目大睁,眉头紧锁,双唇微张,若诉若泣,神qíng悲愤之极,目下还有未gān的泪痕,而脖子和脑后胸前有大片汤药的痕迹,唇边也有,但不知是被赵佶还是刘清菁拭擦过,不那么明显。

  蕙罗不及细想,很快泯去惊诧之色,默默亲自取来梳洗奁具,连水都是自己准备,避免别人经手而靠近chuáng前。在帐外宫眷宫人的哀泣声中,忐忑、但仍有条不紊地为太后完成了梳洗和整理仪容的工作。赵佶和刘清菁看过太后那安祥的妆容,才让太后侍女入内,为太后洗拭遗体以待小殓。

  太后不豫,朱太妃也称病不离圣瑞宫,不来侍疾。但小殓之时,她闻讯赶来,扑倒在太后chuáng前,竟然哭得撕心裂肺,不似矫饰。

  “你为太后整理仪容,可曾见有何异状?”后来她私下召来蕙罗,悄声问道。

  蕙罗坚称一切正常,太后遗容安祥。

  朱太妃桀桀地笑了:“那么,拜托你在我死后,也为我化个安祥的妆。”

  蕙罗道:“太妃千秋正盛,何出此言。”

  朱太妃摇摇头:“下一个,是我了。”

  赵佶为大行皇太后隆重执丧,日夜守灵,茶饭不思,几番哭至晕厥,群臣纷纷奉表进慰,劝其以社稷为重,勿哀毁过甚。

  国朝皇太后墓一般称“园”,赵佶下令大修大行皇太后园,并将皇太后园改为与帝王同等的“山陵”,又任命曾布为山陵使,谆谆嘱咐,要求曾布用心督导山陵建设及相关丧仪,不可有半点差池。

  再与群臣议大行皇太后谥号,最后上谥曰“钦圣宪肃”。四字之谥,与真宗之妻章献明肃皇后刘氏、仁宗之妻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及英宗之妻宣仁圣烈皇后高氏同列,可谓极尽哀荣。

  赵佶随即宣布,奉皇太后遗命,追尊故皇太妃陈氏为皇太后,上谥曰“钦慈”。钦慈皇后将重新以皇后身份,与钦圣宪肃皇后一起,祔葬永裕陵。

  赵佶为皇太后陈氏上谥这晚,蕙罗独处阁中,长夜不成眠,索xing凌晨早早起身,朝永裕陵方向跪拜,为养母祝祷。忽闻风来疏竹,蕙罗侧首看,见纱窗上除花木影,还飘落了一个人的剪影。

  蕙罗沉声问:“谁?”

  那人一声轻笑:“妹妹,是我。”

  蕙罗蹙眉,隔窗道:“已至夤夜,风寒露重,官家近来cao劳,宜多保重,还望早些回去歇息。若有旨意,清晨再传亦无妨。”

  赵佶道:“你且开门,我见见你就走。”见她不应,又以指轻叩了叩门。

  蕙罗默然,终于缓步走去,开了门。

  门一开,他白袍一旋,便如风一样拂进了蕙罗闺阁,手自然而然地一揽她腰,含笑的唇眼见就要落上她的脸。

  蕙罗大惊,双手抵挡,道:“国丧期间,官家切勿如此,有损圣德!”

  赵佶搂紧她,在她耳边笑道:“别怕,我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倒不是顾忌国丧。”然后松开她的腰,手旋即牵住了她的手,温言道:“来,跟我去看新的太阳。”

  他牵着她出了阁门,朝后苑月台的方向奔去。一路不见多余的宫人,只有杨日言带着二三亲信远远地在前方导引和开门,估计早已告诫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他们登上月台,稍待片刻,但见旭日东升,霞光刺破寒夜雾霭,为月台下鳞次栉比的城郭屋宇鎏了层金红色泽,江山锦绣,灿若瑰宝。

  “这万里帝王家,如今,才真正属于我了。”赵佶漫视着足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对蕙罗道,“我一直有这样的愿望,牵着一个让我感觉温暖的人,走上皇城之巅。”

  见蕙罗不语,他侧首朝她微笑:“这些天哭得太多,喜悦却无人分享,所以硬拉你来,你一定懂得的。”

  他嘴角的笑颇显自傲,神qíng也是志得意满,只是确如他所说,这些天哭得太多,眼周乌黑。蕙罗默默观察他,心下叹息:随时以眼泪隐去心中欢愉,粉饰悲哀,这技能伶人都未必个个有,他却是如何做到?

52书库推荐浏览: 米兰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