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建元六年为丞相以来,便开始侍奉刘彻,至今已逾三载。
且不论当初他能做这个丞相,便是刘彻跟王太后博弈退让的后果,刘彻根本不是很满意他这个丞相,单是这位看似年轻却深不可测的帝王,他从来不敢等闲视之。
刘彻在太皇太后薨逝后,便将朝廷分为内外朝,内朝自大将军以下,侍中,常侍,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以及光禄勋等。
这些内朝官虽然并没有实际的职权,却是刘彻亲信,可以参与朝政,奉刘彻诏令行事,事实上便是在与丞相分权。
汉室成立之初,萧何为汉室第一任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在高皇帝出征时,萧何陈平甚至可以代天子行事,可见汉室丞相权势之鼎盛。
可在刘彻设立了内朝之后,他作为丞相能够握在手中的权势便大大不如从前。
他是由武安侯举荐,与武安侯一向亲近,刘彻绝不可能把他视为亲信,更容不下他拿汉室的江山来替王氏跟田氏谋算。
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别人从他口袋里拿东西。
连王太后都被刘彻收拾得俯首帖耳,何况他一个臣子。
但是王太后及武安侯是他最有力的靠山,也是不可违背的人。
举凡朝臣,最忌讳的便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他即便向刘彻投诚,刘彻也根本不会信任他这个背弃了王太后跟武安侯的人。
朝政中事,但凡走错一步,赔上的就可能是不仅身家性命,而是满门生死。
韩安国心中苦笑,从队列最前方踏出,跟刘彻行礼,毕恭毕敬地回道:“魏其侯说灌夫有万夫不当之勇,父亲战死,仍然身负战戟,几入吴军之中,身上重伤数十处,大幸方能活命。此乃天下壮士,名扬四海,功盖天下者也。在武安侯婚宴上,灌夫不过是醉酒而言,的确是不足以判处诛杀之罪。”
这是赞成魏其侯所言,要放过灌夫?
众人心中转过好几番,只觉得丞相把灌夫夸赞了这一番,实不是丞相平时那副老谋深算的行事。
果不其然,只见韩安国继续道:“然则,灌夫好游侠,家累巨万,横恣颍川,欺压皇室,颍川百姓苦灌氏如暴秦。这就好比是一株百年老树,树枝生长得比树干都大,会使得树干都难以承载树枝,从而不堪重负。由此而见,武安侯所言亦是颇有道理。至于二人孰是孰非,卑臣不敢妄言。陛下圣明烛照,英明决断,必能裁决之。”
韩安国虽然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看似什么结论也没有,却是好像什么话都说了。
灌夫的确有不世之功勋,但是恃宠而骄,几番为难宗室外戚,变本加厉。这已经不仅是秉性粗暴,恐怕已经是藐视皇恩,不敬天子了。
颍川灌氏在郡望如此暴行,绝不是灌夫及灌氏的功勋就可以抵过的。
汉室立国至今,开国功臣被族灭的,远的有韩信,英布,张耳等七大异姓王,近的有拯救汉室于危难存亡之际的周亚夫。
这些人,哪一个的功勋比不过灌夫,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韩信之功勋,已经足可以自立为王,却并未行自立之事,哪里可能在汉室立国后,再思谋反之事?
周亚夫甚至是孝景皇帝,刘彻的父亲亲自逼死的。
周亚夫作为周勃之子,功冠天下,如果不是孝景皇帝有意,如何可能被几件不痛不痒的诬陷逼死?
究其根本,不过是这些人活着,不利于汉室江山。
他们的死,不是因为他们有错,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汉室天子心目中该死而已。
如今灌夫及颍川灌氏,就好比是已经妨碍了树干生长的树枝,就应当被剪除,否则就会越发危害树干的存续。
究竟是汉室的千秋基业重要,还是颍川灌氏重要,这便是韩安国留给刘彻所要决断的。
刘彻肃穆的面容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渊渟岳峙般端坐在高台之上,久久无言。
长信殿中安静地落针可闻。
严冬时节,即便是长信殿中已然放了火炉,在座的诸人都觉得浑身冰冷,气氛沉滞地让他们几近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却听武安侯田蚡忽然又道:“建元元年,颍川灌氏族中子弟婚宴,魏其侯,临汝侯,灌夫与灌氏诸人,大宴宾客,与燕赵魏齐豪杰之士开怀畅饮,十几日不可断绝。建元五年,灌氏有丧,魏其侯,灌夫与诸多前来之游侠,亦是坐席半月之久。元光元年,灌氏有寿宴,淮南蜀地都有侠士相贺。某好声色犬马,亵玩倡优巧匠,不过是盛世之好也,不足为虑。然魏其侯,灌氏日夜与天下侠士论议,票号票据不断送入其中,良马仆从如云,睥睨长安,待天下有变而立大功,风云出而潜龙跃。陛下圣明,卑臣不知魏其侯与灌夫,所为为何。”
待得苏碧曦听桑弘羊复述东宫廷议时,田蚡最后所言的这番话时,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无异于听见冬日响雷,不敢置信地再问了一遍桑弘羊,“武安侯说,’ 待天下有变而立大功,风云出而潜龙跃’,你没有听错?”
此言一出,魏其侯跟颍川灌氏,只怕是全部要被灭族!
第172章
桑弘羊不妨苏碧曦竟然对田蚡的话如此震惊,再重述了一遍后,“武安侯说罢,内史郑当时又说武安侯言之有理。陛下见他摇摆不定,训斥了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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