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中的荷包,看向自觉站得离她远远的小童。
小童的头发仍然滴着水,双手冻得肿成了猪蹄,指甲没剩下几个完好地长在手上,脸上的划伤乌青看着触目惊心。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要是在一般人家,正是胡天胡地,父母每日为他上房揭瓦头疼的时候,却说自己不想活了,天神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把黄河改道,疫病四散说成是天神的人,午夜梦回,害死了那么多人,真得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就不担心这么多冤魂夜夜在他们床头索命吗?
就算这个世界上真得有天神,这样草菅人命,视众生性命为儿戏,用瘟疫蹂躏人间的天神,要之何用!
为什么这些人就要愚昧成这样,听信那些没有一点良心的人胡说八道?
“是谁说你的病是天神发怒,他娘的都是胡扯!”
苏碧曦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小童,“你的病已经快要好了,你自己没感觉到吗?你最近是不是已经不再浑身瘙痒,呕吐不止,高烧不退,再长新的斑点出来?”
小童看着眼前着玄色绣蝙蝠祥云胡服的郎君疾言厉色地说出了一通话,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旋即才反应过来,这位郎君说的是自己。
自己这些日子,好像的确不再犯病,身子也轻快了很多。
他不由自主地低喃了一句,“可是黄河真得改道了……”
“你亲眼见过天神吗?”苏碧曦眸光像是淬了火光,直直盯着小童,“你敢保证你这辈子从没跟人说过谎?你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转头冷笑了一下,“你自己的仇,自己不去报,指望着我,我凭什么给你报仇?”
小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的里倏地盈满了眼泪,好像被欺负的狠了,目光呆滞地看着苏碧曦,然后哇哇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声嘶力竭,似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哭尽似的,一边哭还一边抖动手脚,在哭声中掺杂着不甚清晰的话,“所有人都欺负我,你也欺负我……阿翁跟阿母从发大水就……再也没回来……祖母带着我,几天才能吃上一点东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祖母拿去换了吃食……后来巫婆来家里送了些包子吃食,我跟祖母吃了,身上就开始长这些死人斑点………”
小童的哭声忽然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带着让人胆寒的恨意,“所有人都说我跟祖母身上长了死人斑点,是因为天神发怒,是我们做了得罪天神的事,要把我们烧死在家里……祖母把我推进了屋外的粪坑里,自己回屋子里被火活活烧着,惨叫了半晚上才断气……巫婆听见没声了,才带着人走了。”
小童的声音颤抖地几乎要破碎,“所有人都说我跟祖母该死,祖母害怕他们发现我还没死,所以才被活活烧死的……我亲耳听见祖母那么难受的声音……我什么也做不到,我活下来干什么!”
小童的手狠狠地砸在石头上,流下了些微鲜红的血痕,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人因为在意,所以害怕失去。
人生至痛,不过连活着只剩下悔恨,根本没有丝毫用处的苟延残喘。
山林里的风从茂密的森林里刮过来,带来了冰雪的凉意,呼呼地吹在每个人的身上,就像冷到了骨子里。
山涧潺潺地流淌着,好似不曾感受到过冰霜的到来。
小童全身都在颤栗,哭得好像要晕过去一般,红肿得厉害的双手不要命地在锤着尖锐不平的石块。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心头堵得发慌。
在一老一小快要饿死的时候送上吃的,祖孙两个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只得先吃下救命的吃食。
偏偏送来吃食的人根本是别有用心,在吃食里掺了不知什么东西,让祖孙两个都得了病。
大灾过后,灾民们心里都太压抑太痛苦了,他们需要发泄心中的痛苦。
同类中的弱者,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发泄对象。
他们这一路见过太多把活着的老人或者寡妇烧死,打死的村人。
之前抓了的神使,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尽管他们已经把神使交给了濮阳太守公孙弘,公开审判了神使一行人,却拦不住前仆后继,来发一笔灾难财的恶棍。
这些神使巫婆将弱者说成是得罪了天神的罪魁祸首,带领其他所有人聚众杀了这些老人孩子,所有人都成了杀人凶手。
一旦官府追究起来,这些村民就成了神使们的庇护人。
法不责众。
官府可以杀一个人,杀的了所有人吗?
神使哄骗这些人杀了人,就将他们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些人一旦以后有谁不听话,神使们就能用同样的法子杀了那个人。
小童跟祖母相依为命,家里连个顶用的大人都没有,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对象了。
何况他们还得了跟死人一样的疫病,瘟疫可是会害死所有人的。
这样得罪了天神,还染了病的人,难道不该被烧死,以请求天神原谅吗?
谁要是站出来说一声不应该,就肯定也是心怀不轨,对天神不敬。
苏碧曦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根本喘不过气,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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